救援队的灯光,在渐稀的雨幕中彻夜闪烁,像徘徊在冥河边缘的引魂灯,牵动着高地之上每一颗揪紧的心。每一铲泥土的翻动,每一声急促的呼喊,都让许年攥紧的拳头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留下月牙般的血痕。刘夏像一尊风化的石像,唯有剧烈起伏的胸膛证明着他还活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下方,仿佛要将那一片狼藉的泥泞看穿。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摇曳欲灭。
当第一抹灰白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照亮满目疮痍的山谷时,下方终于传来了动静。不是欢呼,而是一种压抑的、沉重的寂静,随后是救援人员之间低沉的、确认性的手势。几个穿着橙色救援服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从泥泞中抬出了一样东西——一个被浑浊泥浆完全包裹的人形。
那一抹熟悉的蓝色,早已辨认不出。
许年的身体晃了一下,被旁边的老师死死扶住。刘夏喉咙里发出一声嗬嗬的怪响,像是濒死野兽的哀鸣,整个人脱力般向前跪倒。
医护人员迅速冲上前进行急救,心肺复苏,电击……一切能做的努力,在晨曦微光中紧张地进行着。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婉宁被李媛和王珂紧紧搀扶着,瘦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嘴唇被她咬得渗出血丝。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医生的动作逐渐缓慢下来,最终,为首的医生抬起头,迎着许年、刘夏、婉宁,以及所有同学绝望而期盼的目光,沉重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一瞬间,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颜色。
“哥——!”婉宁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猛地挣脱了搀扶,像一只被射穿的小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晕厥在冰冷的泥地上。
医院抢救室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的气息。医生最终的宣布,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将最后一丝侥幸磨得粉碎。常明的奶奶赶到了,那位总是温和微笑着的奶奶,在看到常明毫无生气的面容时,直接崩溃晕倒;
追悼会那天,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黑白的相框里,常明笑得依旧灿烂,眉眼干净,仿佛只是出门进行一场短暂的远足。高三八班的同学们都来了,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衣服,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悲伤。没有人说话,低低的啜泣声在肃穆的灵堂里回荡。鲜花环绕,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许年和刘夏站在最前面,像两棵被霜打过的树,低着头,不敢看那张遗像。
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就在这时,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哥哥……不会想看到你们这样的。”
众人抬头,看到脸色苍白如纸、被李媛搀扶着的婉宁。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悲痛,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却透出一种异常的坚定,一种仿佛从常明那里继承来的力量。
她走到遗像前,看着哥哥的笑容,泪水再次滑落,但她的声音却提高了些:“他以前总说,我们是他的骄傲,是他最放不下的牵挂。他拼命救下大家,不是想看到我们一辈子活在愧疚和眼泪里。”
她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悲伤而年轻的脸庞:“还记得吗?毕业那天,他说的‘二十年之约’。他说,二十年后,不管我们在哪里,变成什么样子,都要回到这里,回到月亮湾,看看彼此,说说这二十年……一个都不能少。”
婉宁的声音带着哽咽,却有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现在……他食言了,他第一个‘少’了。但是,我们呢?我们还要继续食言吗?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看着我们散掉吗?”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他的那份,好好活下去。带着我们最初的梦想,走下去。二十年……二十年后,我们在这里,等他回来‘看’我们。”
“二十年之约……” 同学们喃喃低语,悲伤的眼神中,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
时光荏苒,二十年弹指而过。
依旧是月亮湾,但曾经的荒滩已成了规划完善的露营公园。清晨的薄雾如同轻纱,弥漫在山林之间。昨夜喧闹的同学会已然散场,但大多数人都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在这里坐了一夜,回忆了一夜。
许年、刘夏、李媛、婉宁、张鹏、王珂……当年那群惊惶悲伤的少年少女,如今都已步入中年,脸上刻下了岁月的痕迹。但在此刻,迎着东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他们的眼神却仿佛穿越了时光,变得如同当年一般清澈。
许年的手里,捧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那是他们当年毕业前夕,一起埋下的“时间胶囊”。刘夏用工具小心地撬开已经锈死的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些泛黄的照片、几盘旧的录音带、一本写满了稚嫩梦想和祝福的纪念册,还有常明那本边角磨损的露营手册。
他们静静地传阅着,看着照片上自己青涩的笑脸,读着当年写下的或宏大或微小的理想——科学家、老师、环游世界、开一家小店、和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混合着怀念、感慨与释然的复杂情绪。
常明的露营手册被翻开了,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有一行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小字,那是他出发前夜悄悄写下的:
“愿我的朋友们,此生平安喜乐,前程似锦。若我缺席,记得替我看看二十年后的晨曦。——常明”
原来,他早已知道。他以自己的方式,参加了这场跨越二十年的聚会。
东方,太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光洒向大地。晨曦驱散了薄雾,温暖地笼罩着每一个人,也笼罩着他们手中那承载着青春与约定的铁盒。
许年将纪念册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份跨越生死的沉重与温暖。刘夏深吸了一口清晨凛冽又清新的空气,仿佛要将某种力量吸入肺腑。李媛看着远方被染成金红色的山峦,目光坚定。
他们失去了最耀眼的一颗星,但那颗星化作了永恒的坐标,指引着他们穿越人生的迷雾。悲伤并未消失,但它已被时间沉淀为生命中最坚实的底色,而常明留下的爱与勇气,则如同这清晨的阳光,永远温暖,永远照亮前路。
“天亮了。”许年轻声说。
“嗯,”刘夏点点头,看向众人,“该继续走了。”
大家站起身,迎着越来越明亮的晨曦,将时间胶囊重新埋回原地。这一次,里面放入了新的约定和纪念。
山谷寂静,溪水潺潺,仿佛一切从未改变。而他们知道,那个十九岁的少年,从未离开。他化作了风,化作了阳光,化作了他们心中永不陨落的星辰,与他们的每一个二十年之约,同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