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春·未央宫前殿:
冰雪消融,渭河解冻,柳条抽新绿。长安城的春天,在短暂而深沉的哀悼之后,终于带着生机再次降临。
未央宫中的素幡虽未尽除,但宫人们的神色已不似前些时日那般凝重。
皇帝刘据,也似乎渐渐从失去母亲的巨大悲痛中走出,只是眉宇间较之以往,更多了一份沉毅与果决。
西北边陲的紧急军报,如同这春日里依旧料峭的寒风,不断吹入宫中,提醒着他现实的紧迫:羌人残部在经过一个冬天的舔舐伤口后,正有重新集结的迹象。
西域都护府送来加急文书,报告乌孙内部因王位继承再起纷争,亲汉的元贵靡势力受到挤压;更有甚者,安息国的商队传来模糊消息,称西迁的匈奴残部正与贵霜帝国接触,意图不明…
所有这些信息都指向一个结论:西域的纷乱局面并未因路博德的牺牲而根本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大汉帝国西陲的安全与丝绸之路的畅通,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平发展的外部环境,需要用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来换取。
刘据深知,不能再等待,也不能再沉浸在个人的悲伤之中。他必须做出决断。
这一日,大朝会。文武百官肃立,气氛却不同于往日。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陛下今日有重大事项要宣布。
刘据身着常朝服,目光扫过群臣,声音沉稳而有力,开门见山:
“众卿,西北军报,尔等皆已阅过。羌患未平,西域不稳,此乃帝国心腹之患,亦是我大汉能否长治久安之关键。路博德将军血染黑水河,其壮志未酬,朕每每思之,痛彻心扉,亦深感责任重大。如今,绝非坐而论道之时,当有雷霆手段,一举定乾坤,为帝国再争取十年乃至更久的和平发展之机。”
他顿了顿,环视全场,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朕意已决,今春即发大军,西征羌胡,经略西域!此战,朕将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四字一出,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虽然早有风声,但由皇帝亲口说出,分量截然不同。
然而,更让群臣震惊的,是刘据接下来的安排。
“朕离京期间,由太子刘进,监国理政!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及诸公,需尽心辅佐。”
此议尚在情理之中,太子成年,且有多年在辽东历练的经验,监国顺理成章。
但刘据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皇长孙刘病已,继续于大将军赵充国帐下,担任监军!”
此言一出,整个前殿瞬间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几乎所有大臣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和极度困惑的神情。
短暂的死寂之后,质疑之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首先发难的是几位宗室重臣和老牌列侯。一位须发皆白的刘姓王叔出列,颤声道:“陛下!陛下御驾亲征,乃鼓舞三军之壮举,老臣虽担忧陛下安危,然亦知陛下决心已定,不敢多言。太子监国,亦是正理。然…然皇长孙之安排,老臣…老臣实在不解!”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太子殿下早年便是在大将军赵充国麾下历练,由东北道一步步成长起来,与赵大将军可谓渊源极深,配合默契。”
“如今…如今岂能再让皇长孙也置于赵大将军帐下?陛下!赵大将军功高盖世,于国有擎天保驾之功,然…然一国储君与未来之储君,皆出于其门下,此…此恩遇是否太过?恐非国家之福啊!”
他的话,说出了几乎所有朝臣的担忧。这已不仅仅是恩宠过厚的问题,而是涉及到可怕的权力平衡和未来朝局稳定。
一位御史也立刻出列附和:“陛下!臣附议!赵大将军忠勇无双,天地可鉴。然,为人臣者,权势过盛,纵其本无二心,亦难免引人侧目,滋生流言蜚语。”
“太子与皇长孙,乃国本所在,岂可皆系于一人之手?万一…万一将来有小人离间,恐生不忍言之祸事!为大局计,为保全大将军之忠名计,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皇孙殿下或可随陛下中军历练,或可至其他将军麾下,何必非要在赵大将军军中?”
紧接着,又有数位大臣出列,言辞或许委婉,但核心意思一致:反对皇孙刘病已再入赵充国军中。
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既担心外戚——虽赵充国并非严格外戚,但其权势已类比,权重难制,也担心未来皇权交接出现不必要的麻烦,更是出于一种历代朝臣对武将掌兵过重的本能警惕。
面对群情汹汹的反对,刘据的面色沉静如水。他早已预料到会有此反应。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耐心地等所有人都差不多表达了意见后,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众卿之忧,朕岂能不知?尔等所虑,皆是为国本稳固,为江山社稷,朕心甚慰。”
他先肯定了大臣们的出发点,随即话锋一转:
“然,众卿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朕问你们,太子刘进,今日能沉稳持重,通晓军务政事,堪当监国大任,其才具从何而来?莫非是天生的不成?”
他目光扫过众人,自问自答:“非也!正是当年朕力排众议,将他送至当时还是车骑将军的赵充国麾下,从一军吏做起,历经战阵,处理琐务,体察边情,方有今日之太子!”
“赵充国于太子,非止上官,实有半师之谊!太子能有今日,赵大将军功不可没!此乃朕与诸公有目共睹之事!”
这番话,让许多反对的大臣一时语塞。太子的成长,确实是赵充国培养的结果,这是不争的事实。
刘据继续道,语气更加深沉:“至于皇孙病已…朕观此子,聪慧果毅,颇有朕年轻时的风范,然终究欠缺历练。”
“赵大将军乃国之柱石,不仅善于征战,更善于育人!其为人,公忠体国,老成谋国,从不结党营私,此乃满朝皆知!将皇孙交予他教导,朕最是放心。”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极为锐利,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更何况,众卿莫非忘了?朕,才是皇帝!朕还在!朕御驾亲征,大军统帅是朕!赵充国乃前军主帅,是朕之利刃!”
“皇孙在其帐下,是去学习历练,是去为国效力,并非将国本托付于他!朕尚且不疑赵大将军之忠,诸公又何须如此疑虑?莫非是信不过朕之识人之明,还是信不过朕能掌控全局?”
这一连串的反问,掷地有声,带着帝王的威严,让方才反对最激烈的大臣都不由得低下了头。
刘据缓和了一下语气,但依旧坚定:“此事,朕意已决。赵充国之忠勇与能力,无人可及。太子在其麾下得以成才,皇孙为何不可?此正说明赵大将军乃帝国之瑰宝,善于培养后继之人!”
“将来皇孙学成,更能体会将士艰辛,知晓边防不易,于国于民,皆是大幸!此事,无需再议!”
皇帝的决心如此明确,理由又如此充分,甚至隐含了“谁再反对就是质疑皇帝”的意味,群臣纵然心中仍有嘀咕,也不敢再强谏。
更何况,刘据那句“朕还在!”确实提醒了所有人,只要这位开创了靖汉盛世的皇帝还在,就无人能真正动摇他的权威和布局。
至于更深层的原因,唯有刘据自己知晓:他来自后世的记忆碎片告诉他,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赵充国与汉宣帝刘病已,才是真正相互成就的“黄金搭档”。
正是赵充国的稳扎稳打和深远谋略,辅佐年轻的汉宣帝彻底平定了西羌,实现了“寓兵于农”的屯田战略,为西汉中兴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
这种冥冥之中的“天命”感,让他坚信自己的决定无比正确。
终于,关于皇孙人选的争议,被刘据强行压了下去。
定了监国和随军的人选,刘据开始详细阐述他的西征战略:
“此次西征,非为一时之胜负。朕要的是,彻底荡平羌患,重塑西域秩序!大军兵分三路:
西域道大总管周兴率中军,并河南、河西精锐,直扑羌海,寻求其主力决战;
河西道大总管赵兴率陇西、北地精骑,出河西走廊,扫荡羌胡残部,巩固后方,并随时策应中路;
朕亲自率领一偏师,由熟悉西域之将领率领,直入西域,宣扬威德,震慑诸国,支援乌孙亲汉势力。
三路大军,需紧密配合,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后勤粮草,乃重中之重,朕已命大司农倾尽全力保障…”
他的战略构想宏大而清晰,显示出了对西北局势的深刻理解和强大的决心。
朝会最终在一种复杂的气氛中结束。大臣们怀着对皇帝安危的担忧、对西征胜败的焦虑、以及对皇孙安排的一丝不安,各自退去。
但他们也清晰无误地接收到了皇帝的意志:帝国的战略重心,将毫无保留地向西倾斜,一场决定国运的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刘据独自坐在御座上,望着空荡荡的大殿。窗外春光明媚,但他的心已飞向了那片广袤、荒凉而又充满挑战的西方土地。
为了母亲未竟的遗憾,为了路博德的血仇,更为了大汉帝国未来的长治久安,他必须亲自去打赢这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