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证……”
青思渊那两个字,如同最后的审判槌音,敲碎了鸦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
他踉跄着,不是后退,而是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整个人蜷缩下去,单膝跪倒在地,影刃“哐当”一声掉落在坚硬的冥尘基盘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没有去捡,只是用那双曾锐利如鹰隼、此刻却空洞如死灰的琥珀色瞳孔,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沉寂的黑色看穿,看到埋藏其下的、他自己亲手构筑的、建立在错误之上的恨意之墟。
“守护之血……窃取之卵……”
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刀子,在他心口反复剐蹭。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用恨意强行覆盖的记忆,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不是背叛时冰冷的眼神,而是更早之前,白砚(那时他还叫他阿砚)看向他时,那总是带着依赖和狡黠笑意的紫罗兰色眼眸;
不是逃离时决绝的背影,而是他被锁链束缚,看着空中那只染血白鸟哀鸣盘旋时,白砚声嘶力竭喊出的那声“快走!”;
不是日后无数次交锋中那令人厌恶的嘲弄,而是在黑暗角落里,偶尔捕捉到的、白砚独自一人时,脸上那转瞬即逝的、深可见骨的疲惫与痛楚……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是被背叛、被抛弃的那一个。他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都化作对白砚的恨,这恨意支撑着他从祭献的废墟中爬出来,支撑着他变得强大,支撑着他活到现在。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这恨意从一开始就错了方向。他恨错了人。他恨的,是那个真正被当做祭品、可能因为他当年的“无能”和“误解”而承受了更多痛苦的人。
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低吼,终于冲破了鸦的喉咙。他猛地用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又一下。没有动用任何能量,只是纯粹的、肉体上的自虐,试图用这种疼痛来掩盖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碾碎的崩溃。
没有人上前阻止。
石心别过了头,不忍再看。沐秋眼中含泪,生命光华无声地流转,却无法治愈这种心象的创伤。汐的歌声化为最轻柔的呜咽,试图安抚,却显得如此苍白。珀莉咬着嘴唇,手里的工具捏得死紧。墨恒和简璃沉默地记录着数据,这是心象创伤的宝贵案例,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寒洲的目光落在窃影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了然。
窃影(白砚)站在那里,看着鸦如同受伤野兽般自残的模样,他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终于彻底碎裂。紫罗兰色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快意吗?或许有一丝,毕竟他背负着这“背叛者”的污名太久太久。但更多的,是如同海啸般的痛楚、酸涩,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手指微微抬起,似乎想去阻止,但最终还是硬生生地停住了。他用力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不能心软,至少现在不能。他用了这么多年才筑起的心防,不能因为对方一时的崩溃就土崩瓦解。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开视线,不再去看那个让他心绪翻腾的身影。他看向青思渊,语气重新带上了那种令人牙痒痒的轻佻,只是细听之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看来,‘证人’的证词效果不错。那么,伟大的守河人,我现在算是……暂时安全了?”
青思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的目光越过崩溃的鸦,越过强作镇定的窃影,落在了那片一直被他以冥尘封存的、染血的白羽之上。
他心念微动,那片羽毛自无形空间中浮现,轻飘飘地飞向窃影。
窃影下意识地接住。羽毛入手冰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以及……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这是他当年被迫化形逃离时,被硬生生撕裂、沾染了自己与鸦鲜血的本源之羽,是他痛苦过往的见证,也是他内心深处从未熄灭的、对某种东西的……眷念?
“此物,物归原主。” 青思渊淡淡道。
“它既是证物,亦是你的‘一部分’。”
“如何处置,由你定夺。”
窃影握着那片羽毛,手指微微颤抖。他看着羽毛上那早已干涸却依旧刺目的血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被锁链束缚、拼命让他快走的黑发少年。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将那片羽毛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其融入自己的骨血。他没有再看鸦,也没有对青思渊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向着归墟城内那片被缃珩的流光暂时标示出的“临时居留区”走去,背影在柔和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孤寂与萧索。
青思渊看着窃影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依旧跪在地上、沉浸在巨大痛苦与自我怀疑中的鸦,绯红的瞳孔中,冥尘流转,映照着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间悲剧。
“恨为牢,爱为狱。”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孰能真正超脱?”
归墟城能承载记忆,能沉淀痛苦,但这纠缠至深的情感漩涡,最终能否被理顺,答案,依旧在风中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