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的初冬,寒意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刺骨。朝鲜南部星州一带连绵的丘陵与水网间,弥漫的不仅是硝烟与血腥,更添了一层湿冷的、浸透骨髓的雾气。然而,与这日渐严寒的天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明军逐渐升温的攻势,以及倭军那如冰雪消融般溃败的势头。
岛津义弘,这位盘踞在星州险峻山城中的萨摩枭雄,此刻正经历着人生中最漫长的煎熬。他赖以成名的山地战法,在明军层出不穷的新式装备与灵活多变的战术面前,正一点点失去效力。那些宽大的车轮在泥泞中留下的印痕,那些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山脊、架起轻便火铳喷射弹雨的小车,那些在深涧溪流上神速架起的简易桥梁……这一切,都让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支传统的军队作战,而是在与一个不断变化、不断适应、背后有着无穷无尽智慧支持的怪物抗衡。
他派出去劫掠粮道的小队,往往有去无回;他精心布置的伏击,总被对方轻易识破或绕开;甚至连他藏身最隐秘的粮仓,也屡屡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小股明军精准找到并焚毁。饥饿、疲惫、以及一种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开始在他麾下那些以悍勇着称的萨摩武士中蔓延。
“家主!东北方向的第三座哨垒……又失守了!”一名浑身浴血的武士踉跄着冲入本丸,声音带着绝望,“明军……明军是用一种会喷火的小车撞开了栅栏!我们的铁炮(火绳枪)打在车上,只能留下浅印!”
岛津义弘坐在主位上,铠甲未卸,面容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憔悴阴沉。他没有发怒,只是沉默地挥了挥手,让报信的武士退下。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几张粗糙的纸,上面是他根据各方情报,试图勾勒出的明军后勤与指挥体系的草图。那上面,一条条粗线代表着他无法理解的铁路,一个个节点代表着后方那些不断送出新奇装备和精准情报的机构——格物院、铁路总调度、还有那个隐约被提及的、似乎能洞察一切的林夫人……
“林昭……沈云漪……”他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心中涌起一股无力回天的悲凉。他败了,不是败在李如松的刀锋下,而是败在了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超越了刀剑弓马的战争模式之下。
终于,在一个寒风呼啸的深夜,当明军利用新到的爆破器材,再次炸塌了一段他自以为坚固无比的山城墙壁,无数明军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那喷吐着火舌的轻便装甲车也出现在火光中时,岛津义弘最后一点顽抗的意志被彻底击碎了。
他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不是有组织的转移,而是近乎溃败的逃亡。萨摩武士的荣耀在生存的本能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残存的倭军丢弃了笨重的辎重,甚至抛下了伤兵,沿着崎岖的山路,向着南方海岸线,向着他们来时的船只,狼狈逃窜。
星州的光复,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盘踞在全罗道、企图依靠水师负隅顽抗的倭军,在得知岛津义弘溃败后,军心彻底动摇。登莱水师与部分助战的明军海南,在林昭协调提供的沿海补给点支持下,不断出击,袭扰倭军残存的海上运输线。失去了陆上依托和稳定补给,这些倭军很快也陷入了混乱,开始争相登船,试图逃离这片已然成为他们噩梦的土地。
而在北方,咸镜道的加藤清正部,虽然凭借地利和严寒暂时稳住了阵脚,但也已是强弩之末。李如松在平定南方大部后,迅速挥师北上。这一次,他不再急躁冒进,而是稳扎稳打,利用轻便车队保障后勤,步步为营,不断压缩加藤清正的生存空间。格物院针对北方严寒气候改良的防冻润滑油、加厚的士兵冬衣,也通过艰难维持的陆路补给线,陆续送抵前线,确保了明军在苦寒之地依旧保持着战斗力。
胜利的天平,已然倾斜到了无可逆转的角度。
一封接一封的捷报,如同片片雪花,飞越千山万水,落在了北京紫禁城的御案之上,也落在了铁路总调度值房那巨大的运行图前。
值房内,气氛与数月前的紧张凝重已然不同。虽然依旧忙碌,但人们的脸上多了几分掩不住的疲惫与轻松交织的神色。运行图上,代表倭军控制区域的赤色已然大片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扩展的、令人安心的绿色。
林昭站在图前,默默地看着那条贯穿朝鲜南北、由无数人的智慧、汗水与鲜血勾勒出的“胜利之路”。他的身形似乎比以往清瘦了些,眼底带着长期缺乏睡眠留下的青黑,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明亮、深邃。
“大人,”孙幕僚走到他身边,语气中带着感慨,“李提督最新战报,加藤清正残部已被围困在咸兴一带,覆灭在即。倭寇败局已定,看来,这场仗,终于要打完了。”
林昭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从图上移开,仿佛在审视着这条由钢铁、蒸汽、信息与无数生命铺就的道路本身。“是啊,要打完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只是不知,经此一役,这帝国是会更坚固,还是……会更清晰地看到自身的千疮百孔。”
孙幕僚闻言,神色也肃穆起来。他明白林昭的意思。铁路在战争中展现出的巨大能量,必然会引起朝野更复杂的反响。那些被触动的旧利益阶层,那些对新技术心怀恐惧或觊觎的势力,绝不会因为一场对外战争的胜利而消失。
就在这时,沈云漪端着一壶刚沏好的热茶走了进来。她似乎清减了些,但气度愈发沉静从容。她为林昭和孙幕僚各斟了一杯茶,目光也落在了那幅运行图上。
“夫君是在忧心战后之事?”她轻声问道。
林昭接过茶杯,暖意透过瓷壁传来。“树欲静而风不止。铁路此番锋芒毕露,不知有多少人夜不能寐。”他顿了顿,看向沈云漪,“说起来,此次能速定南方,多亏了夫人那些轻便车辆与便桥的奇思妙想,还有那些至关重要的情报。”
沈云漪浅浅一笑,摇了摇头:“妾身不过是偶有所得,真正将其变为沙场利器的,是夫君与格物院诸位,是前线将士的浴血奋战。”她话锋微转,语气中带着一丝洞察,“不过,经此一战,想必朝中诸公,无论立场如何,都应看清了一个事实。”
“哦?什么事实?”
“技术之力,已非末流小道,实乃国之重器,关乎社稷安危。”沈云漪的声音清晰而平和,“日后,无论是想要利用它,还是想要遏制它,都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视而不见或轻易否定了。这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林昭品味着妻子的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是啊,战争的胜利,不仅仅是疆土的收复,更是观念的破立。铁路用这场跨越山海的血火考验,为自己,也为一切实用之学,正了名。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但值房内,茶香袅袅,一种历经劫波后的平静与蕴含着新挑战的期待,在默默流淌。
朝鲜的倭患即将平定,但属于林昭与沈云漪的征程,属于这条帝国钢铁命脉的未来,似乎才刚刚揭开序幕。溃败的不仅是战场上的敌人,或许,还有那层蒙蔽了帝国双眼许久的、陈旧而僵化的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