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镜道的雪,不是飘下来的,是砸下来的。
鹅毛般的雪片被朔风裹挟着,狠狠撞在营帐、铠甲和每一个裸露的皮肤上,瞬间凝成冰霜。呵出的白气尚未散开,就已冻成细微的冰晶。这片被严寒统治的天地,仿佛连时间都能冻结。
李如松站在指挥所的了望口前,厚重的貂绒大氅上已积了一层雪。他望着远处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孤城——咸兴,目光不再是数月前的焦躁,而是一种沉静如水的审视。他伸手,接过亲兵递来的单筒望远镜,镜筒是格物院特制的,包裹着防冻的油布,镜片在低温下也未起雾。
视野里,咸兴城的轮廓在雪幕中显得模糊而顽固。城墙上的倭军旗帜耷拉着,偶尔能看到几个缩着脖子巡逻的黑点。一切都显得死寂,但李如松知道,那沉默之下,是加藤清正最后的不甘和挣扎。
“提督,各营均已就位。格物院改良的‘破城锤’也已运抵前阵。”副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李如松放下望远镜,没有回头,声音平稳:“告诉炮兵统领,总攻开始时,不必齐射。按预定坐标,分段、梯次轰击。我们的火药,要听‘调度’的。”
“是!”
一个“调度”,道尽了这场战争与以往的任何一场都不同。炮弹的落点,不再仅仅依靠炮手的经验和目测,而是依据后方铁路总调度值房传来的一张张坐标图,结合前线观测气球(另一个格物院的“新奇玩意”)回传的数据。战争,正在变成一门精确的“学问”。
几乎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北京,铁路总调度值房内却是一片与前线严寒截然不同的“炎热”。
巨大的运行图上,代表明军控制区域的绿色已如潮水般蔓延至朝鲜北部,仅剩咸兴一带还残留着一小块刺目的赤红。数十名文书、算手在各色线路和表格间穿梭,电话铃声、算盘珠的噼啪声、压低嗓门的交谈声交织成一片独特的轰鸣。
林昭站在图前,身形依旧挺拔,但细看之下,眼底的血丝和眉宇间难以化开的疲惫,揭示着连续数月不眠不休的殚精竭虑。他手中拿着一份刚从咸镜道加急送来的文书,是沈云漪亲笔所书的《极寒环境下轻型装备运行障碍及临时解决方案汇总》。
“车轮轴承在深雪中易被冰卡死……建议在润滑脂中增加松节油比例……”
“小型蒸汽机在连续低温下气压不稳……已设计简易保温罩图纸随附……”
“士兵手持火铳的击发装置偶有冻结……可用随身携带的烈酒微量滴注应急……”
字迹清秀,条理清晰,每一个问题后面都跟着切实可行的临时处置方案,甚至还有对战后改进方向的初步构想。这已远远超出一个“内眷”的范畴,这是一位顶尖技术统筹者和后勤专家的手笔。
孙幕僚悄无声息地走到林昭身边,低声道:“大人,通政司刚送来的几份塘报,有些……不太一样的声音。”
林昭接过那几份文书,快速浏览。前面几份依旧是各地贺捷、称颂天兵神武的官样文章,但最后一份,来自都察院某御史的奏疏抄本,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寒意,比咸镜道的风雪更刺骨:
“……铁路之利,于军务虽显,然此物究属奇技淫巧,耗竭民力,更聚敛天下财货于一线,易启奸人垄断之端。此番征战,武夫借此跋扈,匠作由此倨傲,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臣伏乞陛下,慎思战后铁路之管束,勿使利器沦为祸乱之阶……”
林昭缓缓合上奏疏,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抬眼,再次望向运行图上那条贯穿朝鲜的钢铁脉络,默然不语。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但阴影,也已悄然蔓延。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轻轻重复了昨夜对沈云漪说过的话,声音低得只有身边的孙幕僚能听见。
咸兴城下,拂晓前的至暗时刻。
明军阵地上,一片诡异的寂静。士兵们蜷缩在挖掘好的雪垒之后,口中嚼着格物院特制的、能在低温下保持柔软的高能肉脯,默默检查着自己的装备。他们身上穿着加厚棉衣,外面罩着白色斗篷,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在他们身后,那些被倭军视为“妖物”的轻便装甲车,也披上了白色伪装,如同蛰伏在雪地中的巨兽。
李如松登上了前线一处制高点。他拒绝了亲兵为他撑伞,任由雪花落满肩头。他手里握着一块精致的怀表,这也是格物院的产物,走时精准,表盖上镌刻着铁路的徽记。他在等待,等待那个由后方“调度”、由前线执行的总攻时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地间只剩下风雪的咆哮。
突然,怀表的指针重合。
“发信号!”李如松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钢铁般的决断。
三颗红色的信号弹,撕裂了灰白色的天幕,如同滴入冰水中的热血,异常醒目。
“轰——!”
第一声炮响,并非震耳欲聋的齐鸣,而是来自左翼阵地一声精准的点射。一枚特制的爆破弹划过优美的弧线,准确地砸在咸兴城西门楼的一角。砖石木屑混合着积雪,冲天而起。
紧接着,右翼的炮火才开始轰鸣,目标是城墙中段。
明军的炮击,仿佛一首有着严格韵律的死亡交响乐,各炮位按照预定计划,依次发言,将咸兴城的防御工事一段段、一块块地撕裂、掀翻。这不是漫无目的的覆盖,而是精准的“解剖”。
城头上,加藤清正被亲兵死死按在女墙之下,才避免了被第一波炮火撕碎的命运。他透过垛口的缝隙,看着外面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牙齿几乎要咬碎。他打过无数场仗,经历过箭矢如雨,也面对过铁炮轰鸣,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放在砧板上的鱼,连敌人在哪里、下一次打击会落在何方都无法预判。这种彻底的“透明”和“被动”,比死亡更令人窒息。
“将军!西门楼塌了!明军……明军的那种小车冲过来了!”一名武士连滚带爬地过来禀报,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加藤清正猛地推开亲兵,探出头去。只见雪地中,数十辆覆盖着白雪的轻便装甲车,正喷吐着黑色的蒸汽,如同鬼魅般冲向城墙缺口。车顶的小型火铳不断喷射出致命的弹丸,压制着任何敢于露头的倭军士兵。而在这些“铁蛤蟆”后面,是成群的白衣明军,行动迅捷,配合默契。
“拦住他们!用火油!滚木!”加藤清正嘶吼着,声音在炮火的间歇中显得异常沙哑。
几罐火油被奋力掷下,但在如此低温下,火油流动性大减,燃起的火焰也远不如平时猛烈,很快就被明军用工兵铲扬起积雪覆盖。滚木礌石砸在装甲车的顶棚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无法阻止它们前进的步伐。
“这……这到底是什么怪物?!”一个年轻的武士看着在弹雨中依旧稳步前行的装甲车,精神终于崩溃,丢下武器向城内逃去。
溃逃,如同瘟疫般开始蔓延。
加藤清正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完了。不是士兵不够勇敢,不是城墙不够坚固,而是他手中的刀,面对的是另一个时代的“铁与火”。他赖以成名的一切勇武、战术、经验,在这种全新的战争模式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缓缓抽出伴随自己半生的佩刀“日光一文字”,冰冷的刀身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凄冷的光。他没有面向东方,而是面向着南方——岛津义弘败退的方向,也是更多倭军葬身的方向,缓缓跪坐在冰冷的雪地上。
刀尖抵住了腹部,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切腹自尽的场景,应该是樱花树下,应该是壮烈激昂。却从未想过,是在这异国的冰天雪地之中,在一片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武器的轰鸣声里,如此……寂寥。
他最终没有切下去。
不是怕死,而是一种巨大的虚无和荒谬感攫住了他。这样的死法,有什么意义?向谁证明武士的荣耀?证明给那些能驾驭“铁蛤蟆”和“天雷”的明军看吗?
他颓然松手,名刀“哐当”一声落在冻土上。他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融化,混合着或许存在的泪水流下。
“传令……降了吧。”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淹没。
亲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告诉他们……我们……输了。”加藤清正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当咸兴城头升起白旗的消息,通过刚刚架设不久的有线电报(格物院另一项划时代的试验品)传回北京时,铁路总调度值房内,先是一阵死寂,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欢呼声。
许多人相拥而泣,数月来的压力、疲惫、担忧,在这一刻尽数释放。
孙幕僚激动地走到林昭面前,声音哽咽:“大人!赢了!我们赢了!朝鲜……光复了!”
林昭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他走到运行图前,亲手将代表咸兴的那个最后的小红点,用朱笔缓缓涂成绿色。
一条完整的、从辽东贯穿至朝鲜最南端的绿色通道,赫然呈现在图上。
这是一条由钢铁、蒸汽、鲜血、智慧共同铸就的“胜利之路”。
值房外,北京城也仿佛被这捷报点燃,隐隐传来鞭炮和欢呼声。万历皇帝将在明日接受捷报,论功行赏的旨意很快就会下达。一场巨大的荣耀,即将笼罩在每一个参与此事的人身上。
然而,林昭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敛。他转过身,看向窗外欢庆的人潮,目光深邃。
沈云漪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手中端着的不是茶,而是两杯温好的酒。她将一杯递给林昭,轻声道:“夫君,在想那封奏疏?”
林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捷报飞传,举国欢庆。但有些人看到的,不是社稷之幸,江山之固,而是……铁路之‘祸’。”林昭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他们怕的不是倭寇,是改变。”
沈云漪依偎在他身边,望着窗外绚烂的(或许是庆祝的焰火)夜空,平静地说:“铁路碾碎了倭军的防线,也必然要碾碎一些固有的东西。夫君,还记得我说过吗?经此一役,技术之力,已再也无法被视而不见。无论是拥戴还是反对,他们都必须正视它。这本身就是破冰。”
“破冰之后,或许是坦途,或许是更汹涌的暗流。”林昭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而坚定,“云漪,战后之路,恐怕比战时更为艰险。”
沈云漪抬起头,眼眸在灯火映照下,亮如星辰:“那便一起走下去。看看这铁轨,究竟能延伸到何方。是漠北的黄沙,西域的绿洲,还是……浩瀚的海洋?”
林昭低头看着她,在那双清澈而坚韧的眸子里,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信念,以及一种超越时代的憧憬。他心中的些许阴霾,似乎被这目光驱散了些许。
“好。”他紧握她的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垠的夜空,“那就让我们,把这冰与火铸成的局,走下去。”
值房内,庆祝的喧嚣渐渐平息,文书们开始整理档案,核算数据,为这场大战做着最后的收尾。运行图上,那条绿色的脉络熠熠生辉,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
而在灯火阑珊之外,北京的深宫、衙署、坊间,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这里,注视着这条刚刚展现了无匹力量的“钢铁巨兽”。目光中,有欣喜,有敬畏,有贪婪,也有深深的忌惮。
朝鲜的战火熄灭了,但一场关乎帝国未来命运、围绕这钢铁脉络的新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寒铁已铸就新局,而棋手们,即将纷纷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