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光阴,在临安城旖旎的风物与赵志敬编织的温柔网中,悄然而逝。
对于韩小莹而言,这半个月仿佛一场脱离现实的幻梦,将她从三十余年刀光剑影、风餐露宿的江湖生涯中,硬生生拖入了一个流光溢彩、安逸舒适的平行世界。
赵志敬践行着他的“承诺”,甚至远超预期。
他仿佛一个最博学且体贴的向导,带着她遍览临安胜景。
他们乘画舫夜游西湖,看“平湖秋月”的静谧,看“三潭映月”的灯影摇曳;
他们登临吴山,在“江湖汇观亭”远眺钱塘江与西湖,感受天高地阔;
他们漫步于清河坊夜市,在人声鼎沸中品尝最地道的市井小吃;
他们甚至去了郊外的“云栖竹径”,在万竿翠竹中享受半日清幽,听竹涛阵阵,世间纷扰仿佛都已远去。
每一处,赵志敬都能讲出些典故趣闻,他的见识之广博,谈吐之风趣,常常让韩小莹听得入神,暂时忘却彼此尴尬的身份。
他对她的照料更是细致入微到了极点。
用餐时,他会提前叮嘱店家避开她的忌口,将鱼刺细细剔净,将滚烫的汤吹至温热才递到她面前;
出行时,他总能在她眉宇间微微露出倦色前便提议寻处雅致所在休息,还会变戏法般从袖中或随行的包袱里拿出她偏爱的茶点;
下雨了,那把油纸伞的伞骨永远稳稳倾向她这一侧,自己半边肩头常被雨水打湿;
起风了,他宽大的风了,他宽大的外袍会适时披在她的肩头,带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甚至连她月事突至的尴尬时刻,他竟也提前备好了温热的红糖水和柔软的棉垫,让她在惊愕羞窘之余,心底却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波澜。
这种无微不至的呵护,如同最温润的泉水,日复一日地浸泡着她原本因常年江湖漂泊而变得坚硬的心防。
最初的警惕、抗拒与羞愤,在他身边无人敢来骚扰的绝对安全感、无需费心的极致舒适感和被人捧在手心珍视的感觉面前,一点点融化、消散。
韩小莹发现自己变了。
她越来越少地去想自己是“被赵志敬掳来的俘虏”,江南七怪其他几人的面容在记忆中甚至都有些模糊起来。
兄长们的焦灼、江湖上的议论、正邪之间的纷争……那些曾经占据她生命核心的东西,仿佛都被临安城的暖风拂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开始习惯于每日清晨在他煮茶的轻响中悠悠转醒,习惯于出行时自然地将手递给他——有时是他扶她上车,有时是穿过拥挤人群时他牵住她以防走散,习惯于听他妥帖安排好一切无需自己费心,甚至习惯于夜晚在屏风内的床榻上安然入睡,因为她清楚知道,屏风外总有他守着,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第一时间察觉。
一种可怕的依赖,早已在心底生根发芽,如今已是枝繁叶茂。
她内心深处,甚至生出一种隐秘而罪恶的渴望:这样的日子,若能一直持续下去,没有尽头,该有多好。
不必再面对兄长们可能的失望与责难,不必再背负“侠女”二字带来的沉重名声,不必再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只需待在这个强大、温柔、又似乎无所不能的男人身边,被他妥善安放,细心珍藏。
两人同游时,举止也越发自然亲密。
赵志敬本就英俊挺拔,气度不凡;
韩小莹虽年过三十,但容颜秀丽,身姿矫健,因这些时日的安心休养和好心情,眉宇间更添了几分往日少见的温润光泽。
他们并肩而行,或低声交谈,或相视一笑,落在不知情的旁人眼中,俨然是一对情深意笃、格外登对的璧人。
临安城里认识赵志敬、或听闻过“韩女侠被掳”消息的江湖人士越来越多,目睹他们这般“恩爱”同游的人也越来越多。
流言早已从最初的震惊、鄙夷与揣测,演变成了各种绘声绘色的“传奇”:有的说韩小莹早已对赵志敬倾心,当初牛家村之事本就是两人“里应外合”;
有的说赵志敬用了极高明的迷魂手段,才让韩小莹这般服帖;
更有甚者,开始编织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风流韵事,只是故事的主角身份格外离经叛道,才更引人津津乐道。
起初,偶然听到这些风言风语,韩小莹还会面红耳赤,只觉得羞愤欲绝。
但半个月过去,或许是听得多了麻木了,或许是内心深处已然接受了某种“设定”,她竟然渐渐无所谓了。
有时甚至觉得,那些议论他们“般配”的话语,听在耳中,竟会泛起一丝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甜意。
她的世界,似乎越来越小,小到只剩下赵志敬,和眼前与他共度的每一寸时光。
然而,在这日渐沉溺的甜蜜与依赖中,一丝难以启齿的疑惑和自卑,却如同水底潜伏的暗礁,悄然浮现。
赵志敬对她,好得无可挑剔,却也……规矩得令人心慌。
这半个月来,他们夜夜同处一室,他却依旧宿在外间的软榻上,从未有过半分越雷池半步的举动。
偶尔她沐浴后湿着长发走出内室,他会及时递来干净的布巾,眼神落在她发梢的水珠上,却无半分逾矩;
偶尔她夜间口渴起身寻水,他总会立刻从浅眠中醒来,端着早已备好的温水递到她手中。
他的目光有时会停留在她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却也始终清澈冷静,没有丝毫情欲的侵扰。
这与他素来“贪花好色”的恶名,与他白日里偶尔亲近自然的举动——比如并肩登山时扶她一把肩,或是游船摇晃时揽过她的腰以稳住身形——形成了鲜明而矛盾的对比。
起初,韩小莹为此感到庆幸和感激,觉得他至少还尊重她,并非传言中那般急色之徒。
但时间一长,这份过分的“尊重”却开始让她不安,甚至……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挫败和自卑。
“他……是不是嫌弃我?”这个念头在某个月夜,她对着铜镜梳理长发时,蓦然闯入脑海。
镜中的女子,虽风韵犹存,但眼角眉梢已染上细细的纹路,毕竟不再是二八年华、肌肤胜雪的少女。
而赵志敬,年轻、英俊、武功盖世,身边环绕过的,无论是之前的穆念慈,还是传闻中与他有过纠葛的黄蓉、李莫愁,似乎都是更年轻、更娇艳的女子。
“他待我这么好,是不是只是因为我‘江南七侠’的身份,因为我是个有用的‘人质’?
或者……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游戏,觉得逗弄一个年长的‘侠女’很有意思?”韩小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一种混合着年龄焦虑、身份落差和情感不确定的自卑感,在心底悄然滋生。
她渴望他更亲近一些,却又害怕那份亲近只是一时轻薄;
他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她又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缺乏吸引他的魅力。
这种矛盾的心理,让她对赵志敬的好感越发复杂而深刻。
她既沉溺于他的温柔体贴,舍不得离开这份安稳,又因他的“守礼”而感到隐隐的失落和自我怀疑。
她开始更加注意自己的仪容,晨起梳妆时会多描几笔黛眉,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模仿记忆中年轻女子娇柔的神态,可往往在下一刻,又会为自己这般刻意的举动感到羞耻——她何时也成了这般患得患失、在意男子眼光的小女儿家?
夜晚,听着屏风外赵志敬平稳悠长的呼吸声,韩小莹的心绪时常起伏难平。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只知道,自己早已深陷这片由赵志敬精心营造的温柔沼泽,既无力挣脱,也根本不想挣脱。
只是那沼泽底部,除了令人沉溺的暖意,似乎还藏着些许冰冷的、关于自身价值与吸引力的疑虑,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她对赵志敬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俘虏对人质的复杂,也超越了单纯的依赖。
那是一种掺杂着仰慕、感激、习惯、隐秘爱恋,以及此刻这份淡淡自卑的混沌情感。
而她,只能在这情感的漩涡中,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