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呼吸停滞在喉咙里。
眼睛死死盯着车内后视镜,试图捕捉那一闪而过的异动。镜中映出的后座空无一人,皮革座椅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空荡荡的,再正常不过。
是错觉吗?是今天一连串诡异事件导致的神经紧张?
我慢慢转过头,脖颈发出僵硬的咔哒声,视线直接投向副驾驶后方的那个角落。
空的。
确实是空的。除了半瓶矿泉水和一件我随手扔在那的薄外套,什么都没有。
我长舒一口气,无力地靠在方向盘上,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真是自己吓自己。今天发生的一切——带血的兔子、九十三个小人、小雨的意外——已经让我的神经绷到了极限。
发动引擎,我小心翼翼地将车驶出停车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谨慎,不断检查三个后视镜,甚至夸张地扭头确认每一个盲点。学校的影子在后视镜中渐渐缩小,但我心头的压抑感却丝毫没有减轻。
周五的傍晚,交通格外拥堵。红灯亮起,我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旁边车道停着一辆高大的公交车,几乎完全挡住了右侧的视线。
无聊的等待中,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公交车的车身。忽然,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
在公交车尾部的高位刹车灯下方,本该是光滑的金属车皮,却似乎映出了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几个模糊的、扭曲的阴影,像是人影,但又不太对劲。它们蜷缩在公交车右后轮附近的位置,那正是大型车辆最致命的盲区之一。
我眯起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但那映像太过模糊,随着光线角度变化,若隐若现。
绿灯亮了,公交车缓缓启动。在它驶离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在它刚才停靠的位置,柏油路面上赫然留着几道暗色的污迹,像是水渍,又像是……某种拖拽留下的痕迹。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是我想多了吗?只是路面上的普通污渍?
后面的车不耐烦地鸣笛催促,我慌忙踩下油门。驶过那个路口时,我特意看了一眼那片污迹——已经干涸,颜色深暗,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回家的路上,我变得疑神疑鬼。每辆车周围,我都仿佛能看到那些模糊的、蜷缩在盲区里的影子。它们像是透明的寄生虫,紧紧依附在金属外壳遮挡的视觉死角中,随着车辆的移动而移动。
当一个骑自行车的老人突然从一辆SUV的右前方窜出,险些被我的车撞到时,我急刹停下,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方向盘。
老人却毫不畏惧,反而冲我怒目而视,嘴里嚷嚷着:“开车不长眼啊?车不敢撞我!”
那句熟悉的话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耳朵。
“哪有司机故意撞人?”我摇下车窗,声音嘶哑地喊道,“您不能在盲区里突然冲出来!司机真的看不见您!”
老人嘟囔着骑远了,显然没把我的话当回事。我瘫坐在驾驶座上,突然理解了那些无辜的司机——每一次意外,难道是他们想发生的吗?
保护好自己才是第一位的。而我们大多数人,却对近在咫尺的危险视而不见。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我筋疲力尽地打开门,甚至没有力气开灯,就直接瘫倒在沙发上。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发出幽幽的光芒。
我下意识地打开那个未知号码发来的短信:“盲区里不只有孩子。”
还有第二条:“你看得见它们吗?”
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我回复了一条短信:“你是谁?你想告诉我什么?”
几乎立刻,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我点开图片,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像是从某个监控录像中截取的。画面中是一辆车的后部,拍摄角度很低,似乎是来自某个路灯杆上的摄像头。车尾后的盲区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形——比早晨那九十三个玩具小人更加恐怖,因为它们看起来是真实的,却又模糊不清,像是半透明的幽灵。它们蜷缩着,重叠着,挤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数量之多根本数不清。
而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照片中那辆车的型号和颜色,甚至车牌号,都与王校长那辆SUV完全一致。
拍摄时间显示是昨天深夜。
我猛地将手机扔到沙发上,仿佛它烫手一般。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这不是恶作剧。这绝不可能是恶作剧。
那个号码又发来一条信息:“它们一直都在。只是你们选择看不见。”
我颤抖着回复:“它们是什么?”
这一次,回复来得稍慢一些:“是被遗忘的。是被忽视的。是所有本可避免却依然发生的悲剧的凝结物。它们栖息在盲区中,因为那里是视线与意识之间的裂隙,是现实中最接近‘不存在’的地方。”
我的大脑试图理解这些话语背后的可怕含义:“你是说,每一次交通事故…每一次因为盲区发生的意外…”
“都会滋养它们。都会增加它们的数量。”短信接踵而至,“而你们越是无视盲区的存在,它们就越是强大。越是…渴望被看见。”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实验。九十三个孩子挤在盲区里。我们是否在无意中完成了某种可怕的仪式?是否为他们打开了某种通道?
“为什么找我?”我打字的手指颤抖不已。
“因为你看见了。你试图让他人也看见。所以你成了它们的焦点。”
手机屏幕突然闪烁起来,亮度忽明忽暗。在那一明一暗的间隙,我仿佛看到房间里不止我一个人——
在门后的阴影里,在沙发的背后,在窗帘的褶皱间,那些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形悄然显现,挤在我视觉的边缘地带,挤在这个房间里所有的盲区之中。
它们一直都在。
我猛地抬头,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疯狂地照射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光线所及之处,空无一物。但只要光线稍弱,在明暗交界处,我就能用眼角余光捕捉到那些蠕动的阴影,它们迅速缩回视线无法直接到达的区域。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恐慌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我跌跌撞撞地冲向电灯开关,将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连厨房和卫生间都不放过。
光明充满了整个空间,那些影子似乎暂时退却了。
但我知道,它们没有离开。它们只是退到了更深的盲区里——视觉的盲区,意识的盲区,理解的盲区。它们等待着,等待着光线熄灭,等待着注意力转移,等待着再次挤进那些不被看见的空间。
我蜷缩在客厅中央,所有的灯都开着,不敢看向任何角落,不敢眨眼。因为我知道,一旦我的视线移开,哪怕只有一秒钟,它们就会趁机占据那个短暂的盲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煎熬。我的手机早已没电关机,切断了我与那个未知号码的联系,也切断了我与外部世界的联系。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整个城市仿佛都已沉睡,只剩下我和这个灯火通明的公寓,以及那些潜伏在视觉边缘的存在。
凌晨三点,最黑暗的时刻。我感到极度的疲惫,眼皮沉重得几乎撑不开。就在我眨眼的那个瞬间——不足半秒的黑暗——我清楚地听到了一声细微的、集体的叹息,仿佛有许多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然后,灯光开始闪烁。
不是电压不稳的那种闪烁,而是有规律地明灭,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控制着它们,刻意地制造出短暂的盲区。
在光明与黑暗交替的间隙,那些影子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
我绝望地意识到,光并不能驱散它们,只能让它们暂时退却。而真正滋养它们、让它们强大的,是我们对盲区的无视,是对“看不见就等于不存在”的自欺欺人。
每一次我们忽视盲区的存在,每一次我们假设“车不敢撞我”,每一次我们认为意外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都是在为它们提供力量,让它们得以从意识的边缘渗透进现实。
那个实验不是原因,它只是一个催化剂,一个让我——让我们——得以窥见那个一直存在的恐怖真相的窗口。
灯光闪烁得越来越快,明暗交替如同癫狂的心跳。在每一次黑暗降临的刹那,那些影子就前进一分,它们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我甚至能辨认出一些扭曲的面部特征,一些像是被碾压过的肢体形态。
它们无声地尖叫着,不是为了恐吓,而是为了被看见,为了被承认存在。
我蜷缩在地板上,双手捂住眼睛,然后又强迫自己放开。逃避视线不能解决问题,那只会创造更多盲区。
我必须看见。我必须面对。
当灯光再次完全熄灭,陷入一片漆黑时,我没有惊慌。我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努力适应黑暗,努力用我所有的感官去感知周围的存在。
然后,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它们就在那里。
挤满了我的客厅,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它们不是恶灵,不是鬼魂,而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是所有本可避免却因疏忽和无视而发生的悲剧的凝结体,是道路上无数盲区中潜藏的死亡可能性的具象化。
它们没有攻击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那种空洞而渴望的眼神看着我。它们在等待,等待我被看见,等待我承认它们的存在。
我明白了那个未知号码的信息。我明白了那条警告。
“盲区里不只有孩子。”
还有我们所有人。还有我们每一次的疏忽和大意。还有我们选择无视的每一个危险的可能性。
我深吸一口气,用颤抖但清晰的声音说道:“我看见你们了。”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咒语。那些模糊的身影开始慢慢变淡,它们的形态逐渐消散,重新退回到现实世界的盲区之中。但它们没有完全消失,我知道它们永远不会完全消失。它们一直都在,在视觉的边缘,在意识的死角,等待着被看见。
灯光重新亮起,稳定而持续。
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我坐在地板中央,浑身被冷汗湿透,精疲力尽,但神志异常清醒。
天快亮了。黎明的微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渗入。
我挣扎着站起来,给手机充上电。开机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删除那个未知号码的所有信息。我知道我不需要再回复了,该传达的信息已经传达。
然后,我打开通讯录,找到了德育主任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我直接说道:“李主任,下周的交通安全课,我想增加一些内容。不仅仅是教孩子们注意盲区,还要教他们…真正地看见。”
挂断电话后,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晨光中的城市开始苏醒,街道上的车流逐渐增多。
我看着那些行驶中的车辆,看着它们周围那些看不见的区域。我知道那里不空,从来都不空。
但我们能做的,不是恐惧,而是看见。是承认盲区的存在,是用意识和谨慎去照亮那些视觉的死角。
因为每一次注视,每一次警惕,都是在削弱那些栖息在盲区中的阴影的力量。
我拿起车钥匙,准备出门。今天,我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小心地检查盲区。不是为了躲避什么,而是为了看见——真正地看见——那些一直都在那里的东西。
开车都有盲区,视野看不到的地方就是盲区。但最可怕的盲区,不在车周围,而在我们心里。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点亮心中的那盏灯,照亮所有看不见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