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不是房东,也不是画材店老板,而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宿醉般的头痛缠绕着我,是昨天长时间户外作画吹了冷风,还是那最后一眼带来的心神不宁?说不清。
“喂,是陈默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
“是我,您哪位?”
“我们是盐湖区综合行政执法局的。接到群众反映,你在条山街的行道树上进行涂鸦,破坏了城市绿化。请你立刻到现场来一趟,配合我们处理。”
涂鸦?破坏?这两个词像两根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残存的睡意。我张了张嘴,想解释那是艺术创作,是美化,不是破坏,但电话那头已经变成了忙音。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比昨天明亮许多,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我匆匆洗漱,背上空了许多的画箱,怀着一种近乎上刑场的心情,再次走向条山街。
离得老远,我就看到了那幅景象。两三个穿着墨绿色制服的执法人员站在我那幅关公树洞画前,形成了某种对峙的场面。而周围,竟然围了比昨天作画时更多的路人。他们指指点点,议论声像一群被惊扰的蜂群,嗡嗡作响。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身材微胖,脸色严肃,肩章显示他是个队长。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背着的画箱上。
“你就是陈默?”
“是我,同志。”
“这些树洞画是你画的?”他指了指关公,又指了指不远处那只小松鼠和探头的小狐狸。在白天充足的光线下,那些色彩显得更加鲜明生动,与灰褐色的树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充满了奇异的生命力。
“是我画的。”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一些,“我觉得这些树洞不太美观,所以想画点东西美化一下,给城市增添点……”
“美化?”队长打断了我,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谁允许你在公共绿化的树木上作画的?你这是破坏公共财物,违反了《城市市容和环境卫生管理条例》!”
“破坏?”这个词再次刺痛了我,“同志,您看看,我这怎么是破坏呢?原来这些树洞黑乎乎的,多难看,现在有了这些画,是不是好看多了?很多路人都说好……”
我看向周围的人群,立刻有人声援。
“是啊,领导,画得多好啊!比光秃秃的树洞好看多了!”
“这关公画得,多威风!咱运城的象征嘛!”
“小伙子是做好事,自费画画,又没碍着谁……”
七嘴八舌的支持声让我心里稍微有了点底气。
队长的脸色却更难看了,他提高了音量,既是说给我听,也是说给围观的人听:“规定就是规定!行道树是公共绿化,不是谁家的画布!你说美化就美化?今天你画关公,明天他画孙悟空,后天是不是还有人画骷髅头?都这么搞,城市秩序还要不要了?市容市貌成什么样子了?”
他旁边一个年轻些的队员也帮腔道:“而且你这颜料,谁知道有没有毒,会不会对树木生长造成影响?这都是问题!”
“我用的丙烯颜料,环保无毒的,很多墙绘都用这个……”我急忙解释。
“我们不管你这个!”队长一挥手,语气不容置疑,“现在,请你立刻把这些画全部清理掉,恢复树木原貌!”
清理掉?恢复原貌?
我的心猛地一沉。就像自己精心孕育的孩子,刚刚来到世上,就要被人亲手扼杀。那些小松鼠、小狐狸、雏鸟,还有那耗费我最多心血的关公……它们才刚刚获得“生命”不到二十四小时。
“同志,能不能通融一下?”我的声音带上了恳求,“你看,大家都很喜欢。这也不算真正的涂鸦,是很有匠心的……”
“通融?怎么通融?”队长指着周围的树木,“要是每个人都跑来跟我说‘通融一下’,这街上的树还能看吗?我们是依法办事!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否则,我们只能采取强制措施,并且对你进行罚款!”
罚款两个字像重锤敲在我本就干瘪的钱包上。强制措施?难道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手毁掉自己的作品?
僵持。空气仿佛凝固了。围观群众的声浪更高了,大多是在为我抱不平,指责执法人员不近人情。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我站在中间,左边是冷硬的、代表着秩序和规定的墨绿色制服,右边是沸腾的、充满了人情温暖的声援浪潮。而我,像一个不知所措的棋子,被卡在规则的铁栅和情感的暖流之间,动弹不得。
法律规定和人情冷暖,在这里短兵相接,火花四溅。而我那点关于艺术的微末梦想,在这碰撞中,显得如此渺小和脆弱。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中再次扫过那幅关公树洞画。
阳光直射下,关公的面容比昨天傍晚清晰了许多。那抹重枣红色,鲜艳得有些刺眼。我盯着那双我亲手画下的丹凤眼。
不对劲。
昨天画完时,我清楚地记得,我赋予那眼神的是威严与悲悯的交织,是神只垂怜世人的庄重。但此刻,在那一片喧嚣和对峙中,画中关公的眼神,似乎完全变了。那微微挑起的眼角,勾勒出的不再是悲悯,而是一种冰冷的怒意。那瞳孔深处,仿佛有墨绿色的暗光在流转,与我面前这些执法人员的制服颜色,诡异地相似。那是一种审视,一种压抑的、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
是我压力太大,产生幻觉了?还是阳光折射的角度问题?
我使劲眨了眨眼,再看去。那怒意似乎更盛了,甚至带上了几分狰狞。他手中的那柄虚拟的青龙偃月刀,那用金色勾勒出的寒光边缘,仿佛正对着那群墨绿色的身影。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不再是艺术欣赏的范畴,某种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攫住了我。
“还愣着干什么?”队长的催促声将我从诡异的凝视中拉回现实,“是你自己清理,还是我们帮你?”
路人还在声援,但他们的声音在我耳中渐渐模糊。我看着队长不容置疑的脸,又看了看那幅仿佛活过来的、散发着无形怒气的关公像。法律的威严,和眼前这超自然的、令人心悸的异象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我无法挣脱的网。
迫于无奈。是的,迫于无奈。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淹没了我。艺术在规则面前,或许本就该低头。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沙哑:
“我……我自己来。”
妥协的话出口的瞬间,我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来自树木内部的叹息。又或者,那只是风吹过树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