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协的话像一团沾满灰尘的棉絮,堵在喉咙口,吐不出也咽不下。我说,“我自己来。”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有不平,有叹息,也有几声“早就该这样”的事后诸葛。那些声援我的目光,此刻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带着失望和无奈。我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只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过斑斓色彩、此刻却即将成为毁灭者的手。
综合执法的那位队长,脸色稍霁,但语气依旧不容置疑:“尽快清理干净,恢复原样。我们在这里看着。”
恢复原样。多么轻巧的四个字。仿佛我倾注的心血、点燃的灵感、带来的那一点点鲜活,都是不该存在的错误,必须被彻底抹去,回归到那死气沉沉的、原始的“正确”。
我默默打开画箱,取出松节油、抹布和刮刀。这些东西本是用以修正绘画中的瑕疵,此刻却要用来终结整个作品。我首先走向那只蜷缩着睡觉的小松鼠。它那么安详,仿佛正沉浸在一个满是松果和阳光的美梦里,对即将到来的厄运一无所知。
沾满刺鼻松节油的抹布触碰到温暖棕色的皮毛,色彩立刻开始晕开、模糊。我用刮刀一点点刮去变软的颜料,动作僵硬而迟缓。每一下,都像是在亲手剥落自己的一块皮肤。小松鼠圆润的轮廓消失了,安详的睡颜融化了,重新变回那个黑洞洞的、毫无生气的树洞。围观的人群中,传来孩子带着哭腔的疑问:“妈妈,为什么要把小松鼠擦掉?” 没有人回答。
接着是那只机警的小狐狸,它火红的身影曾给街道带来一抹狡黠的灵动。现在,这灵动在化学溶剂的作用下迅速褪色、瓦解,还原成木头原本的腐朽。还有那几只张着嫩黄小嘴的雏鸟,对归巢的期盼永远定格,然后被无情地擦除。
每清理掉一幅画,我都感觉心里空了一块。那些树洞,在短暂地拥有“生命”之后,重归死寂。那死寂,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触目惊心。它们不再是单纯的空洞,而是变成了坟墓,埋葬着我未能圆满的艺术冲动和路人短暂欢喜的坟墓。
最后,我站到了那幅关公像前。
综合执法的队员和围观的人群,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幅画的气场最强,也最耗费我的心神。此刻,在午后偏斜的日光下,关公的面容似乎笼罩着一层看不真切的阴影。那原本鲜艳的重枣红色,此刻显得有些暗沉,近乎凝血。那双丹凤眼,在我清理其他画作时,似乎一直冷冷地注视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那越来越浓的不安。这只是一幅画,颜料和树木的结合体,我告诉自己。
我拿起沾满松节油的抹布,犹豫了一下,首先伸向那绿色的战袍边缘。当抹布接触到颜料的瞬间——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指尖猛地窜了上来!不是冰冷的树皮触感,也不是颜料的滑腻,而是一种……蠕动?仿佛我触碰的不是颜料,而是某种沉睡的、布满鳞片的活物皮肤!
我吓得几乎要缩回手,但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身后那几道墨绿色制服的视线,让我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是错觉,一定是神经太紧张了。
我咬咬牙,用力擦拭。
就在这时,我清晰地看到,被我擦拭掉绿色的那块区域,露出的不是树木原本的颜色,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黑色的暗红,像是……干涸的血痂!而且那暗红色还在微微起伏,如同呼吸!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不,不可能!我猛地加大力度,用刮刀去刮那战袍的主体。刮刀划过,带下的不只是颜料,还有一些细碎的、如同腐朽肉屑般的暗色物质。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泥土、铁锈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腐败气息,幽幽地钻入我的鼻腔。
与此同时,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声,以树洞为中心,隐隐扩散开来。这声音极其微弱,却被我的骨骼清晰地捕捉到。周围的议论声似乎变小了,不是人们安静了,而是这诡异的嗡鸣在吞噬声音!
我惊恐地抬起头,看向关公的脸。
那双眼睛!
我亲手画下的、线条分明的丹凤眼,此刻那墨色的瞳孔边缘,竟然在融化、扩散!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丝丝缕缕的黑色顺着木质的纹理,向着树洞四周蔓延开来。那不再是平面的画,那黑色仿佛有了生命,有了厚度,正在从树洞内部向外“生长”!
而那双“活”过来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那几个综合执法人员所在的方向。那眼神中的怒意,已经凝如实质,充满了令人灵魂战栗的凶戾和怨毒!那不是神只的威严,那是……某种被禁锢了许久、刚刚被我的画笔愚蠢地“唤醒”,又即将被这些“规则”激怒的古老邪物!
“快…快看那画!”人群中终于有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声音带着颤抖。
“眼睛…眼睛好像在动!”
“什么味道?好难闻……”
“我怎么感觉有点头晕……”
综合执法的队长也皱紧了眉头,他似乎也感到了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但他显然将其归咎于心理作用或我的小动作,厉声喝道:“磨蹭什么!快点清理干净!”
他话音未落——
“咔嚓!”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碎裂声,从树洞内部传来。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关公那赤红色的面庞上,从我刚刚用刮刀刮过的地方,裂开了一道细缝!那裂缝如同一个狞笑,迅速扩大,并且不是颜料皲裂的痕迹,而是树木本身在开裂!
暗红色的、粘稠的、带着更浓烈腥臭气味的液体,从裂缝中缓缓渗了出来!
“啊——!”终于有女人发出了尖叫。
围观的人群像炸开锅一样向后退去,脸上写满了恐惧。那几个执法人员也脸色大变,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不断渗出诡异液体、黑色纹路蔓延、仿佛活过来的树洞。
而我,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那裂开的缝隙深处,不再是树木的木质,而是一片蠕动着的、更深邃的黑暗,里面仿佛有无数双细小的、怨毒的眼睛,正透过裂缝窥视着这个它们被意外连通的世界。
我手中的刮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平衡?在冰冷的规则和温暖的人情之间寻找平衡?我太天真了。我触动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层面的东西。我就像一个无知的孩子,在一个沉睡的恶魔额头上,画下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守护符”,却不知道这拙劣的笔触,恰恰惊扰了它千年的沉眠,而试图擦除这符咒的行为,则彻底撕破了最后一点脆弱的封印!
树洞,根本不是什么艺术的载体,它是……通道?还是……囚笼?
那墨绿色的制服,代表的秩序和规则,在此刻这超自然的、狰狞的恐怖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关公像在我的擦拭下,已经面目全非,混合着残留的颜料、渗出的暗红液体和蔓延的黑色纹路,变成了一副更加恐怖、更加亵渎的图像。那裂开的缝隙如同它的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发出无声的咆哮。
综合执法的人早已忘了催促,他们和惊恐的路人一起,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
我站在原地,双腿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刺鼻的松节油味、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还有那冰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将我紧紧缠绕。
我看着那个还在不断“恶化”的树洞,看着里面那片蠕动的黑暗。
我擦掉的,不是画。
我释放了……洞里的东西。
而法律与人情的平衡点?或许它从未存在于这条街上。存在的,只有无知者如我,贸然触碰了不该触碰的界限,所带来的、无法预料的恐怖后果。
树洞,依旧张着它黑暗的口。只是这一次,它不再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