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卡狄亚皇宫偏殿,炉火依旧,却仿佛再也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苏文正坐在下首,面色平静,仿佛昨夜吐血濒死之人并非是他。只是那过分挺直的背脊和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腓特烈皇帝高踞主位,指尖漫不经心地敲打着鎏金扶手。梅特涅首相侍立一旁,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毫无破绽的微笑。
“苏使者,”腓特烈率先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贵国皇帝的回信,朕已阅悉。寒川的诚意,朕感受到了。”
苏文正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欠身:“陛下明鉴。吾皇为表结盟诚意,特命外臣带来‘龙心’轮机部分核心图谱副本,以及我军在永昌缴获的奥伦特新式火铳实物一具,以供陛下参详。”
他示意副使呈上一个密封的铜匣和一柄造型奇特的奥伦特制式火铳。
梅特涅眼中精光一闪,亲自上前接过,仔细查验后,对腓特烈微微点头。
腓特烈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很好。贵国皇帝的‘礼物’,朕收下了。关于援助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梅特涅。
梅特涅会意,上前一步,笑容可掬:“苏使者,陛下体恤寒川艰难,已下令从边境军仓调拨粮食十万石,旧式火铳五千支,弩箭二十万,三日内即可启运,沿我国境内安全通道,秘密送往贵国北境。”
苏文正心脏猛地一缩!数量锐减!且是“旧式”火铳!更要经卡尔卡狄亚境内转运?这无异于将补给线命脉交于他人之手!
他强压怒火,声音依旧平稳:“首相阁下厚意,外臣代吾皇感激不尽。然,十万石粮食于我前线,恐不足十日之需。且经贵国境内转运,路途遥远,若遇变故……”
“哎,苏使者多虑了。”梅特涅笑着打断,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此乃陛下特批的‘第一批’应急援助,旨在解贵国燃眉之急,以示我方诚意。后续援助,待同盟细节商定,自会源源不断。至于安全,使者更可放心,在我卡尔卡狄亚境内,绝无闪失。”
好一个“第一批”!好一个“后续商定”!这分明是缓兵之计,用一点残羹冷炙吊着寒川,既要技术,又不愿真正下场!
苏文正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痛感让他保持清醒。他知道,此刻翻脸,寒川将立刻失去这微不足道的援助,彻底孤立无援。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充满“感激”:“陛下与首相隆恩,寒川没齿难忘。只是外臣离京时,吾皇再三嘱托,奥伦特攻势凶猛,我军需固守待援,时间紧迫。不知关于贵国出兵牵制,以及同盟条约签订之事……”
腓特烈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梅特涅立刻接口,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一丝“为难”:“苏使者,出兵乃国之大事,涉及粮草调动、军队部署、边境局势,非一朝一夕可决。陛下需与内阁、军部详议,更要考量西陆整体平衡,以免引发不可测之后果。至于同盟条约,条款细则更是需反复磋商,力求稳妥。贵国……总不至于如此急切,欲让我卡尔卡狄亚仓促卷入战火吧?”
一顶“急于求成”、“拖人下水”的大帽子,轻飘飘地扣了下来。
苏文正气血翻涌,几乎要控制不住。他抬眼直视梅特涅,目光锐利:“首相阁下,非是寒川急切,实是奥伦特铁蹄不容缓!若待其消化永昌战果,整合寒川资源,其兵锋所向,下一个会是谁?届时,卡尔卡狄亚恐需独面强敌,今日之迟疑,他日恐成覆顶之灾!此非危言耸听,乃局势使然!唇亡齿寒之理,陛下、首相难道不明?”
殿内气氛瞬间紧绷。
腓特烈脸色沉了下来。
梅特涅笑容微敛,语气转冷:“苏使者,请注意你的言辞!卡尔卡狄亚如何决策,自有陛下圣裁,无需他国使者指摘!所谓唇亡齿寒,亦需看清谁是唇,谁是齿!若寒川自身难保,又有何资格要求盟友为其火中取栗?”
图穷匕见!
这近乎赤裸的羞辱,如同鞭子抽在苏文正脸上。他浑身颤抖,耻辱与愤怒几乎淹没理智。
就在这时,一名宫廷侍从匆匆入内,在梅特涅耳边低语几句。
梅特涅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平静,对腓特烈低声道:“陛下,奥伦特特使冯·克劳斯伯爵递来国书,言有要事相商,此刻正在偏殿等候。”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苏文正如遭雷击,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腓特烈,又看向梅特涅!
奥伦特特使!就在皇宫之内!就在他与卡尔卡狄亚商讨结盟抗奥之时!
腓特烈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挥挥手:“让他稍候。”
梅特涅却躬身道:“陛下,冯·克劳斯伯爵代表奥伦特皇帝,或许真有紧急事务。不如先请苏使者回驿馆休息,容后再议?”
这是明目张胆的驱客!是要当着他的面,与敌人暗通款曲!
苏文正猛地站起,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他指着梅特涅,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你……你们……无耻之尤!”
腓特烈勃然变色:“苏文正!休得放肆!”
梅特涅却依旧保持着那令人作呕的微笑:“苏使者何出此言?两国交兵,不阻来使。奥伦特特使来访,或是为和平而来,亦未可知。陛下作为东道主,接见各方使者,亦是常理。使者还是先回去冷静一下吧。”
冷静?如何冷静?
寒川将士在前线浴血,他在这里受尽屈辱,而所谓的“盟友”,却正在与屠夫把酒言欢!
苏文正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他死死盯着腓特烈,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好!好一个‘常理’!外臣今日……领教了!但愿陛下他日,不会后悔今日之择!”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踉跄着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偏殿。
副使慌忙扶住他,泪流满面:“大人!我们……”
“回去!”苏文正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绝望与冰冷。
回到驿馆,苏文正将自己关在房内,良久没有声息。
副使守在门外,心急如焚。
直到夜幕降临,房门才被拉开。苏文正已换上一身干净衣袍,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
“准备一下,”他声音沙哑,“去城西铁匠铺。”
“大人?您这是……”
“梅特涅不可信,腓特烈摇摆不定,波旁隔岸观火。”苏文正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语气决绝,“寒川已无路可走。若那‘狼头’亦是陷阱,大不了……以身殉国。”
副使噗通跪地:“大人!不可涉险啊!”
苏文正扶起他,惨然一笑:“险?如今你我,何处不险?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搏一线生机。”
子夜时分,城西贫民区,一家早已打烊的铁匠铺前。
苏文正孤身一人,叩响了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打量着他。
“风雨如晦。”苏文正低声道。
“鸡鸣不已。”门内人回应。
暗号对上。门被拉开,苏文正闪身而入。
铺内炉火已熄,只有一盏油灯如豆。一个身形精干、脸上带疤的中年男人站在阴影中,正是日间在皇宫偏殿递送消息的“侍从”。
“苏使者,你来了。”男人声音低沉。
“阁下究竟是谁?为何助我?”苏文正紧盯着他。
男人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带着军人硬朗线条的脸。“卡尔卡狄亚帝国,前‘西境之狼’骑兵团长,沃尔夫冈·冯·斯塔克。因反对与奥伦特妥协,被梅特涅构陷,削职为民。”
苏文正瞳孔一缩:“冯·斯塔克将军?我听过你的名字!你……”
“梅特涅与奥伦特的交易,远不止你今日所见。”斯塔克打断他,眼神锐利,“他们真正的目标,是瓜分寒川之后,联手吞并波旁联邦!腓特烈陛下……已被权臣蒙蔽,利令智昏!”
“什么?!”苏文正如坠冰窟。
“你们带来的技术,不过是开胃小菜。奥伦特许诺,事成之后,将波旁最富饶的香料群岛割让给卡尔卡狄亚。”斯塔克声音冰冷,“这才是梅特涅极力促成此事的真正原因!”
可怕的真相,如同惊雷炸响!寒川,从一开始就是被出卖的筹码!所谓的结盟,根本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
“为何告诉我这些?”苏文正声音发颤。
“因为我不想看着我的祖国,与虎谋皮,最终被虎吞噬!”斯塔克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更因为,我看不惯梅特涅那群蛀虫卖国求荣!”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苏使者,想救你的国家吗?或许……还有一个办法,能撕破这场阴谋。”
“什么办法?”
“找到一个人。一个被梅特涅软禁起来的人。”斯塔克目光灼灼,“帝国长公主,索菲亚殿下!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在军中民间威望极高,且一向主张对奥伦特强硬!只有她,能制约梅特涅,唤醒陛下!”
苏文正心脏狂跳!帝国长公主!这或许是绝境中唯一的希望!但……
“她被软禁在何处?如何能见到?”
斯塔克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皇宫西侧的蔷薇堡,守备森严。而且……殿下已‘病重’多年,不见外客。”
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又被浇灭。
“不过……”斯塔克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三日后,是已故皇后的忌辰。按照传统,长公主会被允许前往皇家陵园祭奠。那是唯一的机会!”
苏文正瞬间明白了斯塔克的意图!这是要他在皇家陵园,冒险觐见长公主!
风险极大!一旦失败,不仅他自己性命不保,更会坐实寒川“图谋不轨”的罪名,给梅特涅彻底撕破脸的借口!
看着斯塔克决然的眼神,苏文正知道,这是赌上一切的豪赌。为了寒川,他已无退路。
“好!”他重重吐出一个字,眼中燃起决死的光芒,“三日后,皇家陵园!”
就在苏文正与斯塔克密谋之时,皇宫深处,梅特涅的书房内。
奥伦特特使冯·克劳斯伯爵,优雅地品着红酒,微笑道:“首相阁下,看来那位寒川使者,还不死心啊。”
梅特涅阴冷一笑:“垂死挣扎罢了。三日后的祭奠,便是他最后的舞台。到时候,还请伯爵阁下的人,‘帮’他好好演完这出戏。”
冯·克劳斯举杯:“为了我们共同的……繁荣。”
两只酒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音。
联盟的裂痕之下,是更深的阴谋与杀机。苏文正的孤注一掷,是将寒川拖出深渊,还是推向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