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取代了往日繁华喧嚣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热闹”军伍的肃杀之气。
一队队披甲执锐的北祁士兵随处可见,在街道上巡逻,盔甲摩擦发出冰冷的铿锵之声,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重要的路口和建筑前都设置了简易的拒马和哨卡,有士兵严格把守,盘查着偶尔过往的行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氛围,仿佛一根绷紧的弦。
易年明白,这是特殊时期的必然景象。
离江冰封虽阻隔了航道,却也使得江南的威胁有了直接北上的可能。
天中渡作为江北最重要的前沿据点,军事布防自然是重中之重,必须严防死守,警惕任何从南岸而来的威胁。
另一方面,也是更现实的问题。
前段时间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南昭难民,其主要入口便是这天中渡。
数量庞大、惊慌失措、缺衣少食的难民涌入,对任何地方的秩序都是巨大的冲击。
虽然北祁朝廷尽力安置,已将大部分难民转移至内陆。
但难免有滞留者,难保不会发生骚乱或冲突。
军方接管此地,严厉管控,也是为了防止可能发生的暴乱,维持最基本的稳定。
易年收敛了气息,如同一个普通的旅人,默默行走在这片萧条与肃杀交织的街道上,观察着这一切。
战争的阴影,严寒的肆虐,以及由此带来的人心惶惶,已经将这座曾经充满活力的渡口城镇摧残得面目全非。
就在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准备寻一处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客栈暂时落脚时,一队正在巡逻的士兵注意到了他。
易年虽然衣着普通,但那与众不同的沉静气质以及在这种环境下依旧显得有些“闲逛”姿态的行为,在这高度警戒的军管之地,显得格外扎眼。
“站住!”
为首的什长一声低喝,带着四名士兵立刻围了上来。
手中的长矛虽然未曾直接指向易年,但那戒备的姿态却显而易见。
“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路引凭证呢?”
什长上下打量着易年,语气严厉地发出了一连串标准的盘问。
在这种特殊时期,任何身份不明的人员都会受到严格审查。
易年停下脚步,面色平静。
理解这些士兵的职责所在,正打算随便编个合理的身份搪塞过去,或者干脆亮出一点修为让他们知难而退。
然而,还没等开口,那名什长身后一个看起来年纪稍轻的士兵在仔细看了易年几眼后,脸上忽然露出了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眼睛猛地瞪大,嘴巴微微张开,握着长矛的手甚至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是怀疑自己看错了。
又用力眨了眨眼,再次确认之后,脸上的震惊迅速转化为了一种近乎惶恐的激动。
“陛…陛下?!!”
一声几乎破了音的惊呼,从那年轻士兵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这一声呼喊如同平地惊雷,瞬间让周围所有的士兵都愣住了。
陛下?
哪个陛下?
可在这北祁的地界上,能被称之为陛下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在了易年身上。
那年轻士兵似乎终于确定了什么,猛地将长矛往地上一顿,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因为激动,声音依旧带着明显的颤抖:
“末将…末将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冲撞圣驾,罪该万死!”
他这一跪如同一个信号。
为首的什长和其他士兵虽然还有些懵,但同伴如此肯定的态度加上眼前这人那虽然内敛却依旧能感受到的不凡气度,让他们再无怀疑。
“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
哗啦啦。
瞬间,这一小队士兵全部跪倒在地,头颅低下,不敢直视易年。
周围的零星行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远远地看着,不知所措。
整个街口的气氛瞬间变得肃穆而诡异。
易年看着跪倒一地的士兵,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他最不喜欢的便是这种场面。
当初接手北祁皇位本就是权宜之计,且长期不在朝中,极少以皇帝身份公开露面,没想到在这离江之畔的军镇,竟然还能被一个小兵认出来。
看来,当初那场不得已的登基大典以及后来一些必要的露面,终究还是让他的容貌被部分军中之人记住了。
“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易年挥了挥手,语气平和,试图让气氛缓和一些。
“我只是路过此地,你们恪尽职守,何罪之有…”
士兵们这才忐忑不安地站起身来,但依旧垂手躬身,显得无比恭敬和紧张。
这边的动静显然惊动了更多人。
很快,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从街道另一头传来。
只见一队盔甲更为精良,显然是更高级别军官的亲卫队快速跑来,分开人群。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坚毅,肤色黝黑,下颌留着短促硬朗的胡茬,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
身披将军铠甲,步伐龙行虎步,威势十足。
一眼便看到了被士兵们围在中间的易年,再结合刚才听到的“陛下”呼声,脸色顿时一变,加快脚步来到近前,毫不犹豫地躬身抱拳,声音洪亮而恭敬:
“末将天中渡守将楚临川,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楚临川,北祁镇守离江沿线的大将之一,性格刚毅,治军严谨,是北祁军中颇有威望的实权人物。
易年虽然对朝中具体将领不熟,但也听过他的名字。
看向楚临川,点了点头:
“楚将军不必多礼,是我来得突然,打扰将军军务了…”
楚临川连忙道:“陛下言重了!陛下能亲临前线,是三军将士之福!此地非说话之所,还请陛下移步军衙歇息!”
易年看了看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和士兵,知道自己这身份一旦暴露,再想低调是不可能了。
也罢,正好可以从楚临川这里了解一下最新的前线局势和难民安置情况。
点了点头,温和道:
“也好,那便叨扰楚将军了。”
楚临川立刻侧身引路,亲自为易年开道。
周围的士兵们纷纷让开道路,垂首躬身,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与敬畏,目送着这位传说中的年轻皇帝。
在楚临川的陪同下,向着中心那戒备最为森严的军衙走去。
破败的街道,肃杀的军伍,与突然出现的皇帝,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复杂的画面。
楚临川引着易年穿过戒备森严的庭院,来到了天中渡军衙的正堂。
此处原本是渡口衙门的议事厅,如今被临时征用作为军事指挥中心。
厅内布置简洁而冷硬,正中悬挂着巨大的离江流域及周边地形图,两侧墙壁则挂满了各类军令文书和巡逻日程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汁皮革和金属混合的气息,以及一种属于军旅特有的紧绷感。
楚临川恭敬地请易年在主位坐下,自己则垂手肃立在一旁,心中却是波涛汹涌,远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镇定。
易年的突然驾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瞬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不在北祁京城安稳坐镇,怎么会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混乱不堪的天中渡?
楚临川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首先排除了易年是来前线视察军情或者鼓舞士气的可能性。
若是那般,必定会有銮驾仪仗,提前通传,绝不会如此轻装简从,甚至可称得上是“潜行”至此,连他这个此地最高守将都毫不知情。
那么,微服来此,所为何事?
忽然,一个不久前听到的消息如同闪电般划过楚临川的脑海,常宁州贪污案!
易年曾出现在常宁州,以雷霆手段查处了一桩涉及粮草调配、数额巨大的贪污窝案,一批官员落马,震动朝野。
此事虽未大肆宣扬,但在军方高层和官员体系中已有所流传。
众人皆惊骇于这位年轻皇帝手段之凌厉,洞察之敏锐。
一想到此事,楚临川的后背瞬间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难道…
难道他这次来天中渡,也是同样的目的?!
是来查案的?!
是了!
极有可能!
天中渡是什么地方?
是如今北祁面对南岸威胁的最前沿,更是前段时间接收转运南昭难民的第一枢纽!
数以十万计的难民如同潮水般涌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海量的赈济粮草、御寒物资、药品、安置款项…
这其中涉及到的钱粮调配、物资管理、人员安置。
各个环节都是巨大的肥肉,足以让任何心有贪念之人铤而走险!
虽然他楚临川自问行得正坐得直,一心扑在防务和维持秩序上,对手下的军队也约束极严。
但他也不敢保证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在那些由地方官员,朝廷特派员以及军方后勤共同组成的复杂体系中,就完全没有贪腐渎职的事情发生!
万一…
万一真有哪个不开眼的蠢货,或者某个环节出了纰漏,在这个节骨眼上撞到了陛下的刀口上…
楚临川简直不敢想象那后果!
常宁州那些官员的下场可是前车之鉴啊!
瞬间,楚临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脑海中开始飞快地盘点:
最近经手的物资账目有没有问题?
手下那几个管粮仓、管库房的小子手脚干不干净?
地方上那些配合的官员有没有暗中克扣?
难民安置过程中有没有出现欺压、勒索的现象?
军需采购有没有虚报价格?
努力回忆着每一个可能出问题的环节,额头甚至隐隐见汗。
伴君如伴虎,尤其是这位看似年轻却手段果决的陛下面前,更是容不得半点马虎。
虽然自己一直以来都秉持着谨慎的原则,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军事布防上。
对于后勤物资虽然也过问,但更多的是要求账目清晰、程序合规,并未过多插手具体事务。
但即便如此,若是在他的防区内爆出巨大的丑闻,他一个失察之罪绝对是跑不了的!
到时候别说仕途,恐怕项上人头都难保!
楚临川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易年。
易年此刻正端起亲兵奉上的一杯热茶,轻轻吹着气,面色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既没有兴师问罪的严厉,也没有体恤臣下的温和。
这种深不可测的平静,反而让楚临川更加忐忑不安。
楚临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阵脚,不能自乱阵脚。
无论易年是否为此而来,他都必须拿出一个积极坦诚的态度。
迅速在脑中组织着语言,准备一旦易年问起相关事宜,便立刻将天中渡近期接收的物资总数、难民安置情况、以及己方采取的监管措施等等,尽可能清晰全面地禀报上去。
同时也要巧妙地撇清自己的主要责任范围,表明自己专注于军事防务…
而就在楚临川内心戏十足之际,坐在上方的易年其实根本没想到那么多。
他只是真的有些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顺便了解一下现在的局面。
完全没料到自己的出现会给这位镇守大将带来如此巨大的心理压力和一场头脑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