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年踏上被冰封的客船,木质跳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穿过一道还算完好的舱门,内部的景象映入眼帘。
这艘从外面看去有些陈旧,甚至显得落魄的客船,其内部空间之宽敞,远超他之前的预料。
与其说这是一艘船,不如说更像是一座移动在水上的府邸。
目光粗略一扫,便判断出这艘船的规模甚至比他当年带着七夏和龙桃前往小乘山时乘坐的堪称豪华的“云舟”还要大上不少。
层高惊人,丝毫没有一般船只内部的压抑感。
巨大的支撑龙骨和粗壮的梁柱构成了主体框架,虽然能看出些岁月的痕迹,但依旧坚固可靠。
船体内部的结构显然经过用心的设计和改造。
并非简单的客舱排列,而是巧妙地分割出了不同的功能区域。
现在所处的位置像是一个宽敞的前厅,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
虽然颜色有些旧了,但有效地隔绝了从脚下冰层传来的寒意。
两侧有通道通向更深处,隐约可见更多的房间。
空气中没有预想中的霉味和潮气,反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刚刚打扫过的清新水汽和一种类似松木的清香,显然是方才那些士兵紧急清理和通风的结果。
信步向内走去。
前厅之后,是一个异常宽阔的主厅。
这里显然是原本用来做宴会厅或者舞厅的地方,极为开阔,甚至足够用来演练小型军阵。
巨大的窗子镶嵌在船体两侧。
此刻虽然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冰封的江面,但可以想象,若是晴日航行于江上,这里的视野该是何等开阔壮丽,离江两岸风光必将尽收眼底。
此刻,厅内多余的家具已被清走,只留下了必要的几件,显得更加空旷。
穿过主厅,后面则是生活区域。
每一处空间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陈设不算最新最奢华,但用料扎实,做工精细,透着一股老派而可靠的舒适感。
最让易年感到有些哭笑不得的是,就在主厅延伸出去的一处观景露台上,这里原本可能是供贵宾饮酒赏景之地。
但所有的桌椅都被搬走了,唯独留下了一样东西,并且被摆放在了最中心视野最好的位置。
那是一张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竹制躺椅。
躺椅的旁边,还摆放着一张同样材质的小茶几。
茶几上,一只红泥小火炉正烧得正旺,上面坐着一把古朴的铜壶,壶嘴里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白色的水汽,散发出茶叶被滚水激发后的淡淡清香。
茶几的另一侧,还放着他惯用的白瓷茶杯,杯底甚至还有几片舒展开来的青色茶叶。
这一切的布置,包括那躺椅摆放的倾斜角度,那火炉的位置,那茶杯的方向…
都与他当年在生尘医馆里,闲暇时晒太阳打盹的习惯,一模一样!
易年站在那儿,看着这无比熟悉却又出现在此情此景下的布置,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缓缓走到躺椅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那光滑而冰凉的竹片。
这绝不是这艘船上原本就有的东西。
这躺椅,这茶几,这火炉,这铜壶,甚至可能包括那茶叶…
显然都是方才楚临川派人以最快速度从城里不知何处搜寻来,并按照某种“标准”精心布置好的。
自己从上岸到进入这艘船,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一炷香多点的时间。
可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楚临川的人不仅快速清理了这艘大船,还准确揣摩到了他的“喜好”。
并将这些完全符合他旧日习惯的物品,丝毫不差地准备齐全,摆放到位。
这其中所代表的效率,能量以及对上意近乎恐怖的揣摩和执行能力,让易年在感到一丝便利的同时,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无奈和疏离感。
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也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淡然。
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人对权力趋之若鹜,为之疯狂,甚至不惜赌上身家性命。
因为这东西,它真的是个好东西。
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拥有着近乎魔幻的力量。
自己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想找个地方休息”,甚至指定了这么一艘破船。
下面的人就能立刻心领神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一句轻飘飘的话变成眼前这堪称“奢华”且极度符合个人心意的现实。
他们揣摩的或许并非易年本人,而是“皇帝”这个身份所可能拥有的喜好和习惯。
但无论如何,这种“一句话,万事备”的体验,这种被无数人精心伺候竭力满足的感觉,确实容易让人沉醉。
易年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是对这种权力运行的洞悉,也是对身陷其中不得不接受这种服务的自己的一丝无奈。
他并不喜欢这样,但他也明白这就是现实。
既然选择了暂时借用这个身份带来的便利,那也就必须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
索性也不再多想,走到那张熟悉的躺椅旁,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缓缓坐了下去。
竹椅发出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细微吱呀声。
身体陷入其中,那角度和支撑感,果然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闭上眼睛,听着旁边红泥小火炉里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听着铜壶中茶水将沸未沸的咕嘟声,听着窗外江风吹过冰面发出的呜咽声…
一种混合着疲惫、安宁、以及淡淡怅惘的情绪,缓缓包裹了有些瘦弱的少年。
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将外界的一切纷扰暂时都隔绝在了这艘寂静的的大船之外。
并没有急着去泡茶,而是伸手将旁边的竹篓取了过来,轻轻放在铺着厚地毯的地面上。
然后,开始往外掏东西。
书。
一本,两本,十本,几十本……
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这些书大多保存得相当完好,书页虽然泛黄,却整洁平整,显然备受主人珍视。
封面材质各异,有绢布的,有硬纸板的,甚至还有一些是某种不知名兽皮鞣制而成,散发着古朴的气息。
书的内容更是包罗万象,堪称一座小型移动书库。
有阐述星象运行、历法推算的天文典籍。
有记载山川地貌、江河湖海的地理图志。
有讲述各地风土人情、奇闻异事的人文杂谈。
有记录古老传说、宗门秘辛的野史笔记。
当然,也少不了诸多关于元力运转、经脉穴位、功法修炼的修行秘籍…
这些书,绝大部分易年都早已翻阅过不止一遍。
有些书页边缘还留有他年少时随手写下的批注和疑问,字迹从稚嫩到逐渐成熟。
它们不仅仅是知识的载体,更是易年成长岁月的见证。
是师父对他潜移默化的教导,是他在青山那段宁静时光里最重要的精神食粮。
然而,这还没完。
易年掏书的动作并未停止。
接下来从他手中出现的书籍,与之前的相比,有了明显的不同。
这些书的品相要差上许多。
封面大多陈旧不堪,甚至有些破损。
书页的边缘不少已经卷曲、发黑。
更触目惊心的是,很多书上都能看到明显的烧焦的痕迹,仿佛是从一场大火中抢救出来的幸存者。
虽然大体上还算完整,能够阅读,但那焦黑的边缘和淡淡的烟火气,无声地诉说着它们曾经历过的劫难。
这些书的数量,甚至比之前那些保存完好的书还要多!
它们仿佛带着一种沉重的历史感,被易年一本接一本地从竹篓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他就这样沉默地、专注地掏着书,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一本本或新或旧、或完好或残破的书籍被取出,分门别类地堆叠起来,或者放置在厅内那些空置的书架格子上。
渐渐地,原本空旷宽敞的主厅开始被书籍填满。
地毯上出现了一摞又一摞的书堆,像一座座小小的山峰。
书架上原本的空隙被迅速塞满,甚至有些不堪重负地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整个大厅几乎要被这浩瀚的书海所淹没,空气中弥漫开一种陈旧纸张、墨香以及淡淡焦糊味混合在一起的独特气息。
直到竹篓终于见底,再也掏不出任何东西,易年才停下了动作。
缓缓直起身,看着眼前这几乎铺满了整个大厅的书籍,轻轻呼出一口气。
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然后伸展了一下双臂,活动了一下久坐的筋骨。
就在他做完这一切,目光随意地扫向旁边那可以俯瞰离江景色的琉璃窗时——
窗口处,毫无征兆地地冒出来一个脑袋!
一头如同冰原积雪般的银白色长发首先映入眼帘,随后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庞。
一双眸子正一眨不眨地带着几分纯粹的好奇透过琉璃窗,盯着厅内这堪称壮观的书山书海,以及站在书海中央的易年。
不是千秋雪又是谁?
易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
这小姑奶奶…
这突然冒出来吓人一跳的习惯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点儿都没改?
她难道就不知道什么叫走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