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眘略一思索,问道:“我记得这中都城乃是一座巨大的金城,要么住着达官贵人,要么住着他们的奴隶贱籍,你们看着并不像达官贵人,也不像……主家为何要将你们赶了出来?”
女子忽地暴怒:“此事与你何干!”
“让我猜一猜,想必是你偷了主家的物事!”赵眘微笑摸着下巴,看着对方的反应!
女子腾地站了起来,将竹刀抵在赵眘面门,红着眼睛道:“观你穿着,也是贵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今日杀了你,以报我此世之辱!”
赵眘并不闪避,脑袋向前一寸,抵住竹刀!
“来来来!我倒是要看看胡乱报仇之人该当下何等地狱!”
女子眼中显出疯狂之色:“地狱!我本就在地狱,又何惧另一个地狱!”
手臂略收,随即往前便刺!
赵眘吓了一跳,幸亏平日里修习武艺,反应极快,骈指点在女子曲池穴!
那女子手一麻,竹刀掉在地上!
那女子本就气力不足,全力前刺之下,顺势跌向赵眘!
“啊!”
没有什么旖旎场景,女子满身尽是骨头,也只有骨头,然后她的膝盖撞在赵眘脸上,将赵眘撞得脸都歪了!
刚才为何要盘膝坐下!赵眘后悔不已!
“你这妇人,有仇不报,反倒对你的恩人下手!当真不知好歹!”赵眘揉着颧骨埋怨道。
女子经这一撞,也冷静了下来,此人确实不曾伤害自己,又何必对他这般无礼!
“对……对不住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拿刀子刺我,这都不算故意么!”赵眘郁闷不已!
女子怯弱不语,低头不敢看他!
“来,你说说你仇家是谁,如何结仇,说不得我能助你报仇也未可知!”
“此仇报不得的,我也不会连累旁人!”女子摇摇头又道,“多谢公子不与我计较,小女子无以为报,若要……需避着点小竹子!”
赵眘自然知道她所言何意,骂道:“适才你这满身的竹节都硌死我了,我有这般饥不择食么!”
女子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顿时暴怒:“既然公子无须回报,小女子便走了!”
“别走!”
“你还要怎样!羞辱我还不够么!”
赵眘难以理解她所为羞辱是甚:“我要杀你易如反掌,这漫漫长夜……”
女子心道果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不如说说你的故事与我听,我最爱听旁人的故事了!”
女子愕然,就为听别人故事,但她已然犹豫不决,若此人认识主家,岂不……
赵眘察言观色,女子眉头微微皱起,一侧略微挑高,眼睛略微睁大,歪着头看着自己,嘴角微微下拉。
这是怀疑自己,又疑惑自己的行为!
“娘子不必如此,你母子现在的状况,又有何所惧!”
女子一愣,是啊,自己都这样了,还怕什么!
见女子表情全然缓和了下来,赵眘知道故事稳了!
女子坐了下来,悠悠讲出一段往事。
“小女子叫做腊梅,家父乃是中都留守完颜宗宪府上的家奴,虽然过得没甚尊严,倒还不至于饿了肚子。后来娶了同是家奴的母亲,生下了我。
爹娘待我极好,主家待客剩下了什么好吃的,便偷偷拿回来与我吃!因此虽然家贫,我却常常能吃些极好的东西,小伙伴们羡慕得不得了。”
腊梅的言语中的喜悦渐渐收敛。
“后来添了个弟弟,娘亲便将所有的爱给了弟弟,什么都叫我让着她,反倒爹爹依然待我极好,只是有什么好东西时,只好偷偷塞给我,若让娘亲见了,定然给了弟弟!
有一次爹爹回来了,满身都是伤,是被主家打的,娘亲骂他不够机灵得罪了主家!分明那时候爹爹什么都没有说,她又怎知是爹爹的错!”
腊梅逐渐愤怒起来,语气也变得急促!
“后来才知道主家那日被侍御史高桢弹劾,心中愤怒,爹爹上前伺候,主家见爹爹与高桢一般都是汉人,便上前拳打脚踢,还将瓷盏砸在爹爹头上!
爹爹跪在地上,也不敢擦去额头的鲜血,主家犹自不曾气消,叫几个家丁再次将爹爹毒打一顿!
那一次,爹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我在爹爹床畔伺候,娘亲便骂我。骂我便罢了,后来连爹爹一起骂,这如何使得!我与她争执,她便打我!
后来爹爹实在受不了,摸着我的脸道是害我受了委屈,而后拄着拐下床去做活了!”
腊梅的言语再次缓了下来,无喜无悲。
“爹爹被罚了三个月使唤钱,还换了更加辛苦的活计,自那以后,家中生活便苦了起来,每日响彻了娘亲的抱怨声!而爹爹只是笑笑,并不反驳,依旧时不时拿些好吃食于我!
如此过了许多年,我便长大了!爹爹也老了,满脸的皱纹,他才不到四十岁!”
腊梅眼角含泪,嘴角却显出一分欢喜。
“三年前的腊月,父亲拿存了许多年的使唤钱给我做了一件新衣裳!
那一日,下了大雪,我的脸冻得通红,但我很是欢喜,在雪地里蹦着,跳着!府中下人家的女儿们看了都十分羡慕。
然而娘亲却发了大火,这许多年家里过得极苦,除了弟弟都没人能吃饱,爹爹还藏了这许多私房钱,居然还尽数花在了我的身上!
娘亲将家中物事砸了个遍,爹爹便看着他砸,反正也都是不值钱的物事。
砸光之后犹自不解气,对着爹爹拳打脚踢,爹爹并不反抗!
然后娘亲看到吓傻的我,便又要将气撒在我身上!
爹爹自然不肯,拉着我跑了出去!在外面闲逛了许多,快要到宵禁了,才施施然返家!”
女子的神色忽地变了,自欢喜兴奋变得恐惧颤抖!
“回到主家时撞见了……
撞见了酒醉的老爷!
老爷见了我,眼中放光……”
赵眘漠然不语,他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腊梅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怒火中烧!
“便在那院子中,在我爹爹的面前……
爹爹自然不肯,主家便让家丁按住了爹爹!
还扭转他的脸,让他看着……
爹爹愤怒哭泣,双目变得赤红,险些四个家丁都按不住他!
然而爹爹越愤怒,主家便越开心,他遣人呼唤府中下人,一起来看这场戏!
于是,爹爹忿怒号哭,主家大笑辱我,新衣服被扯的粉碎,四散飘荡在院中。
而围观的吓人,纷纷指指点点,尽情嘲讽爹爹与我!
他们明明与我们一般,却有什么好嘲讽的!”
赵眘捏紧了拳头,目光如透出火来!
腊梅激动的情绪反倒慢慢缓了下来,似是说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后来主家完了事,他让家丁上前继续,嘲讽起哄声更大了!在肆意侮辱与围观众人的嘲讽声中,爹爹双眼爆裂……”
赵眘心中猛地一跳,这要何等的愤怒才能将眼睛爆裂!
“四个家丁吓了一跳,抓住爹爹的手稍松!爹爹便朝着我的方向扑了过来!他瞎了,唯一的愿望便是保护我!
主家见状连忙跑开,爹爹只抓到了我,于是脱下身上的衣裳盖在我身上。然后站起来,张牙舞爪四处寻找主家!”
腊梅笑了起来,笑声与眼泪相伴相生,一者冰凉,一者滚烫!
“他都瞎了,如何抓得住主家,何况还有四个孔武有力的家丁!
他们像遛狗一般将爹爹在院子中遛来遛去,主家发出一阵笑声,爹爹便像受伤的疯狗一般扑过去,如此往复不绝!
后来,主家专找中间有石头或者凳子的方向,让爹爹在扑过去的时候绊倒!
爹爹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但他爬起来依然会继续扑向笑声处!
我大声哭喊,让爹爹停下,然而爹爹的耳朵除了主家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主家终于玩累了,他们手执棍子,上前乱棍而下!
爹爹并不闪避,任那些棍子落在头上,身上!
他乘机抓住一人的腿,张口便咬,他自然希望咬到的是主家!
棍子落得越发密集而用力,犹如膳房的刘姨槌打肉泥!不同的是,此时鲜血到处都是!
不知过了多久,棍子打在肉上的声音稀稀拉拉起来,最后终于停了!
爹爹死了,口中还咬着那个家丁的腿!”
赵眘胸腹之间如压了一座大山,这世间混账东西极多,但这般混账的,倒也是此生仅见!
“后来呢?”见腊梅良久不语,赵眘问道。
腊梅醒过神来,在脸上擦了一把:“后来我被锁了起来,以作府中慰劳之所!”
府中慰劳之所!
短短六个字,却听得赵眘心中发寒!
“你母亲呢?总要设法救你才是!”
“娘亲?”腊梅一声嗤笑,“她做了管家的外室,爹爹死的当晚便搬了过去!也好,我弟弟有了新爹爹,至少不用饿死!至于我,她早忘了吧!”
赵眘狠狠一拳砸在身旁断垣之上,打得石粉扑簌簌落下!
“这女子这般狠心,你还叫她什么娘亲!”
腊梅悲凉得笑了笑:“不过是个名号而已,除了爹爹,都不过是个名号!”
赵眘有些不忍心,但还是问道:“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再后来,我怀孕了,他们不知是谁的孩儿,便解开了锁,让我安心养胎!生出来若是家主的种,总还是要保下来的!”
赵眘皱眉道:“他们又如何确定?滴血认亲么?只怕不准!”
腊梅道:“宫中有法子,极其准确!”
赵眘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你有了身孕,只怕也不好逃脱!”
“我贿赂大夫,让他跟家主说,胎位不稳,需要多出去走动!反正此节合情合理,大夫答应了,家主便放了我出去!只是须有人跟随!”
“等会!”赵眘疑惑道,“你哪有钱财贿赂……”
看到腊梅的冷笑,忽地闭口不言了,这又是一个令人发指的故事了!
腊梅接着道:“虽然总有人跟随,但我要便溺,他总不能一直跟着吧!于是……
我以为从此便获得了新生,却不承想,生活这般艰难,想要弄到一口吃的都千难万难!”
赵眘看着瘦骨嶙峋的腊梅,再看看竹子已经沉沉睡去的小竹子,这孩子倒并不十分瘦!可想而知,这女子将能找到的食物都优先给了这孩子!
“你可曾想过将小竹子偷偷送回去,虽然对于一个娘亲来说有些残忍,但至少小竹子不会饿死!而你现在……”
腊梅怒目圆睁,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母子就算饿死,也绝不与人为奴!”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似乎怕吵到熟睡的孩子!
“抱歉,是在下失言了!”赵眘会意腊梅见过父亲之死后,自然不会再做家奴,小竹子即便是完颜宗宪之子,也不过是个庶出!不,只能算个野种,在府中想必同样会受尽凌辱!
沉默良久后,赵眘问道:“不知姑娘日后如何打算?”
腊梅嘴角微翘,嘲讽道:“大人不是说要与我报仇了,只等大人报完仇,小女子便是饿死街头也可瞑目!”
赵眘尴尬道:“完颜宗宪嘛,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腊梅冷笑一声:“好了,故事听完了,公子自去吧!”
“哎!等会!”赵眘自然不会真的听完故事便了!
“怎么?公子后悔了,想要用一用你口中的竹竿?”腊梅讽刺道。
赵眘心道一个姑娘家说话忒也粗野!
“明日我遣人过来寻你,敲竹三声为号!你们母子我保下了!”
腊梅柳眉倒竖:“我说了,我们母子永不为奴!”
赵眘头疼道:“未有此意,你还是你,给你口吃的,无须回报!”
“你要做救世主?”腊梅走近两步,看着他道,“你可知中都城中像我这般人有多少?你救得过来嘛!”
赵眘仔细思索片刻,重重点了点头:“救得过来,但需要些时间!”
腊梅一怔,嗤笑道:“等你杀了完颜宗宪,再来胡吹大气,或许我便信了!”
原以为多次嘲讽之后,此人定然拂袖而去,不想赵眘笑了笑,认真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