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
贾酂低眉垂眼,不敢多言语,远方的色彩已经迅速靠近,当头的却是一片光彩闪闪柔和天光,如同蔓延而来的玄阶,坠落而下,化为腰佩玄尺墨笔的儒雅青年。
正是崔决吟!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片淡白色,有兵马相杀之声,如同白气,却又像火焰般灼烧跳动着,化为一中年男子,行动如风,单膝跪下,行了一礼,齐声道:
“见过大王!”
诚铅则比况泓还要慢一步,依旧着白衣,显得谦逊缄默,直到他落下了,后方的身着锦裘的刘长迭与一身黑衣林沉胜这才现出身来。
李周巍这次出征,麾下毫无疑问皆是齐心协力,却隐隐能看出次第之分,崔决吟最早投靠李氏不说,单单靠他这个崔姓,便足以让他在众人之间脱颖而出,隐隐有指挥众人之意。
而亲自奉了李周巍信令的况泓几乎与他齐头并进,目光中的战意也是最明显的。
而同为关陇六姓之一诚铅就显得低调许多,论亲近,他远不如崔决吟,论背景,况泓更是将他甩出好长一段,就连斗起法来,他这个『全丹』都尴尬至极…
刘长迭、林沉胜二人一个是长辈般的人物,另一个是受命而来,稍慢一步,压阵一般跟在后头,通通落在贾酂眼中,让他暗暗惊骇。
虽然来的几个看上去神通都不算强横,却不过襄乡一地而已!汝州还在大战,神通颇有些惊天动地的模样,很可能不止一位紫府中期!
可他来不及打量眼前的几位神通,身旁的魏王已经转过头来,扫了他一眼,道:
“开阵。”
哪怕早有所预料,这两个字落入耳中之时,贾酂依旧惊出一身冷汗来,牙关紧咬,一瞬间竟然没有放出话来。
他贾酂转瞬即降,正是因为他看得清局势,可恰恰如此,他也对自己面对的局面更加清晰,他贾家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无非两件事——情面与脸面,他贾家只要还在洛下,哪怕一日不如一日,靠着大量的资粮,总能试一试紫府!
可他贾家若是不给山上脸面,那就别想有什么情面了!以宗族论,他贾酂最好的举动就是战死此地,让襄乡的紫府大阵不至于立刻丢失,那襄乡就不算彻底丢了!
‘事后让哪位大人听了,唏嘘几声,数百年富贵复又有了。’
‘可值得么?’
代价可是他贾酂和魏氏的明日之星一同陨落,两个没有紫府的家族,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真的能靠几句唏嘘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过活么?
更重要的是…如今不战而降已是大耻,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来人是李周巍,不是杨锐仪!’
可仅仅是这一瞬的迟疑,一股浓烈的危机感已经冲上心头,贾酂看见那双金色的眸子渐渐眯起,他扑通一声拜了,手中掐出神通,照亮两枚玉符,奉送到李周巍手中,低眉:
“禀魏王,贾、魏二家之灵阵,凭此二符启用!”
此言一出,况泓眼前一亮,李周巍更是缓缓转眸,点头道:
“决吟。”
都是紫府修为,在场的诸位真人没有一个不知道襄乡这两座紫府大阵的重要性——拿下此二阵便无后顾之忧,真正有了守住此地的可能,和不曾拿下简直是天差地别!
杨锐仪和李周巍定下【掠】的方针,最早就不曾想过能一定拿下襄乡,最初的目的是击溃全境,然后分割一一攻克,李周巍暗自前来,又镇压吕抚,最初的目的就是想碰碰运气,能不能用他来打开这两座大阵!
贾酂愿意主动退让一步,自然是大好事!
崔决吟立刻上前,轻轻接过,李周巍心中的计划顷刻已经有了变化,将眼前的真人扶起来,笑道:
“贾真人是从阴陵来?”
贾酂这老东西可精得很,连忙抬了手,道:
“是…是!玄惟真人闭关修行,还未出山!”
李周巍颇感兴趣地扫了他一眼,转过身来,另一道想法已经浮上心头,命道:
“诚铅、决吟,你二人持符前去,接管两座大阵,固守后方,观局势行动!”
两人一同应是,便乘风而去,李周巍立刻转向尹觉戏,低声道:
“觉戏、远变前辈,你二人立刻驾风而去,前去博野,看看能不能敲开谯家大阵,若是能最好,倘若不能,就地守备观察【酂门】,提防北赵关中援兵外出!”
两人立刻踏入太虚,李周巍终于看向最后的林沉胜,轻声道:
“【汝州】至今没有消息,常昀真人果真好本事,已经将那两家拖在此地,烦请景岹真人往西南而去,盯住小室山,提防西蜀出奇兵攻襄乡。”
他这话说完,却避开了身边的贾酂默默掐神通道:
‘真人可以往西边靠一靠,倘若见了酂门、博野神通之色顿起,光焰冲天,可以即刻往北而来,驰援况泓!’
林沉胜不动声色地点头,自顾自己去了,贾酂听了这一阵,心中急切:
‘阴陵呢?怎么不管陶家!’
这老真人方才心中又惧又怕,对陶家坐山观虎斗是有几分不忿的,又知道陶家的名头比自家大的多,恨不得李周巍立刻把陶家给拿下了,叫那几个真人同样投了南边…
‘到时候真有一日被追究了…也好有一个名气大的在前面顶着!’
眼看李周巍对陶氏没有半点动作,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又看了脚底下光辉闪闪的天门,踌躇了一瞬,明白过来:
‘这吕抚可不好处置!’
吕抚修了『今去故』,眼下不知道状态如何,可哪怕受了重伤,除了李周巍之外,谁能压得住他?别人不晓得,贾酂可知道这吕抚的性子,出于自傲或者吕氏的尊严,他都不可能降!
‘除非就地格杀!’
可吕抚是什么人?毂郡淳城吕氏,族籍在毂郡,他口中的二吕之后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二吕虽然没能证道成功,可作为灵宝须相真君的弟子,因其修行道路的缘故,在通玄、青玄二道有许多师兄师弟、徒子徒孙,这些人到后来无不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吕抚的身份完全不是贾酂可以比拟的,一旦将其杀害,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毂郡一定会派人前来不说,洛下的世家不敢、更不能降他李周巍了!
他暗暗计上心来,心中一下子光明了,忽然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急切道:
“吕氏是大族,魏王若杀之,必然使天下有识之士不敢相迎,贾某愿意押送他前去毂郡…居间游说,定让吕氏感激莫名…”
‘天赐良机!’
贾酂此刻可激动得很——要是得了这个名义,他投降的原因便可得到遮掩,反倒成了保着吕家后人归去的大功臣!
可在他略有疑惑的目光之中,这位魏王并不作答,而是一摸袖子,从袖口中取出一物来。
却是一枚棕色、似木非木之瓮。
那座天门轰然抬起,底下的金光骤然暴涨,要感应太虚而遁去,这位魏王轻轻一敕,将此物高高抛起,便见此物迎风便涨,黑洞洞的瓮口之中照耀出浓烈的彩光来。
“去!”
【天养瓮】。
吕抚被他压制许久,数次破除神通,伤势颇重,已无力抵抗,受这彩光一卷,终于化为一道金光,被收入在灵宝之中。
此人神通已经不弱,只是遇上了李周巍而已,也是天养瓮迄今为止收押的最强修士,这灵宝一时间晃动不已,吸收着海量的神通法力,沉在他掌中。
贾酂看得沉默下去,满心的喜色终于化作了苦涩,李周巍这才看向这位洛下的真人,若有所思。
他是绝对不可能让贾酂这个地头蛇留在襄乡的,也不可能让他随任何一方人马前去——自己率领的神通多是紫府初期,根本压不住眼前的人,一旦出了什么事,谁知道这老东西有什么心思?
他只笑道:
“劳烦真人与我同去。”
贾酂呆呆地望着他,却已经被天光挟持着卷入天际,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穿梭而去,用神通盖住了,一路向北疾驰!
这算是彻底把这老人搞晕了,他有些怔怔地望着脚底下的景色,眉头紧皱。
‘这是要去哪?’
不错,洛下灵机浓厚,走太虚的速度远远不如现世飞行,可现世飞行神通光焰滚滚,『明阳』又不是擅长隐藏的道统,即使用神通遮了也不过骗一骗筑基的眼睛,在紫府眼中可谓是清晰得很!
却见着这位魏王不急不缓,轻声道:
“贾魏二姓,是何出身?”
贾酂低声道:
“贾氏先祖…单字一个【平】,在观化真君弟子邑川真人麾下修行,后入了通玄宫,由是有我贾家,其子在天陈道轨…如今,早就没落了。”
他带着几分试探的意思,转头道:
“反倒是魏氏,先祖其实是观化天楼道弟子,后来出了个很有名的大修士,叫魏阚,曾经也是戊光道轨的天才。”
这个名字可有些熟悉,李周巍曾经听到过,是赵礼宗时仙释辩法的人物,当年那只西海的妖物有所提及,李周巍神色有了变化:
“落霞?”
“是…”
贾酂叹了口气:
“只是魏王也知道…紫府太难有子嗣了,特别是一心修行的,魏氏本就人丁稀薄,他作为嫡系单传无子,自然就落下去。”
他渐渐有了苦涩,道:
“洛下世家…魏王听着风光,可终究不是兜玄治世的年代,只要没有真君,该萧条还是要萧条,我父亲当年还有资格去洞天求道,资质不足被放了下来,经过酂门时正好我出生,便给我起了个【酂】,可到了我手上,贾氏连进洞天试一试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一边观察这位魏王的脸色,一边潸然泪下,道:
“魏氏有一位晚辈正在闭关突破紫府,我冒死南来,也是希望魏王不要攻打大阵,坏了他修为…如今亦不希望魏王轻掠回宋,让襄乡再受战火波及…”
这老人眸中多了一分决绝之色,道:
“魏王若能成他大道,贾某愿舍了这张脸皮不要,辅助大王平定洛下,别无他求!”
眼前的人含笑看他,轻声道:
“此言当真?”
李周巍罕见地有了笑容,贾酂却品味出了一点异样,可话已经放出去了,立刻沉沉点头,魏王道:
“只怕你不敢做。”
贾酂心中生寒,可他不敢多问,只能默默低着头受着,感受着强烈的光焰从身边拂过,不多时,阴陵的山水已经迅速浮现而出。
李周巍根本没有半点停留,就这样飞逝而过,一路向北,大大方方的在底下那两道巡梭的灵识之中一跃而过,仍然向北而去!
那两道灵识徘徊了一阵,很快便消失不见,贾酂眼看着脚底的山水不断变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起袖子,抹了抹额头,焦虑不安。
他亦是聪明人物,早些时候以为李周巍在试探陶家,只是稍稍过了阴陵,他立刻醒悟过来。
继续往北是何处?
洛下北门户,沮氏的梁川。
那里有洛下唯一一座雄山,能算得上是大局中的关隘所在——【梁川山】!
沮氏的这座大山隔断两地,山势可比镗刀,灵机地脉浓厚结实,而在这座山外再过几郡,就是大慕法界!
这座关隘如果是两国之交界,必然囤积大量兵马,着数位神通乃至于大真人守备…哪怕如今深在腹地,因其灵机浓郁,沮家天才的修行条件甚至比陶氏还好!
李周巍此次前来,整个洛下乃至于整个北赵毫无防备,也根本没有想到襄乡顷刻便降、陶氏闭门不出,李周巍会一路深入赵土,杀到此地!
‘沮氏的真人在宛陵天争夺宝物,被慕容家所害…早就没有了紫府,也就是说…这座雄山…此刻甚至没有一位真人驻守!’
贾酂明白其中的关键:
‘即便没有人驻守,山外还有黾池大郡,即便那边的真人不属于洛下,作为如此战略要地,即便没有真人守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攻下的,一旦受到神通攻伐,他们必然前来支援…’
李周巍带他前来的意图昭然若揭。
贾酂的心沉入无尽的寒冰之中,他两只手拢进袖子里,越握越紧,隐隐发白。
‘他要我…骗开此地,兵不血刃而夺梁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