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用计而计(1 12)(潜龙勿用加更)
夜色渐暗,明亮的星辰悬在天幕上,淡薄的月光沿着山脉游走,落在起伏的山林之间,能见到雄山之上立着一座光明闪闪的关隘。
此关隘如同白石堆砌,光彩极盛,神光灿灿,与其说关隘,不如说天门——正是中原前往关中的第一关【酂门】!
大魏自关陇立国,根基在关内,此关本也是魏帝遣魏将廉浮修建,名叫【函关】,后来魏灭,此关被齐帝废弃,荒废多年。
等到大梁建立,拓跋家自以为继承魏统,又在关中建都,便重修此关,拓跋玄郯遣其弟拓跋玄酂以明阳法统铸此关,这才有了今日的【酂门】。
正因如此渊源,此地可谓是明阳光色闪闪,流光驰骋而来,撞了这明阳光色,便有片片青色落下,公孙碑神色略沉,驻足不前。
洛下失守的消息深夜到达赵都,闭关的公孙碑惊醒,从高平前来,准备前去大漠的江头首紧急折返,从朔方前来,都花费了不少时间,等到各方扯罢了皮,诸神通到达酂门,竟然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
将近一天一夜。
公孙碑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一天一夜,大魏荡平关外的肃慎,也不过一天一夜。’
而大赵,作为关前沃野的洛下失联了一天一夜,甚至人手还没能出酂门,大魏哪怕将要亡国了,驻守在朔方的崔峻前去洛下御敌也不过十个时辰。
‘还不如小修的动作来得快。’
可如今这局面,庙堂之上的每一个人都要负起责任,大赵的彻底肢解给地方世家和七相带来了巨大的权力,自然有相应的代价。
天色渐渐暗了,公孙碑望着白灿的远方——洛下天顶上的神通幻彩已经停歇,让他心中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他低声道:
“梁川山……没有斗法的迹象?”
身后的云气弥漫着淡淡的金辉,江头首收了神妙,化为一尖颌和尚,一左一右站着一尼姑一老释,尼姑倒显得不起眼,老释足踏黄壤,身披乌金之色,显得很威武,
释修一向喜爱人前显圣,如今不得不低调,显得极不适应,目光沉沉。
公孙碑看见他身后的那老释修,又惊又喜:
‘这江头首果然有本事,竟然把萧地萨请来了!’
这萧地萨可是大欲道的六世摩诃,只是为了一些因果,在崤山之中修行,正巧遇到山上命令下来,真被江头首请过来了!
显然,江头首是早有此念的,在庙堂之上放的也不全是空话!
而这和尚的手始终没有停过,拇指不断在指节上碰撞着,目光越来越阴沉,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了他语气冷漠:
“也难怪圣山没有消息传过来,杨家出手了,算不清,只是早一些的情况已经传过来了,有好些人看见李周巍在襄乡大败吕抚,应该是杨家的手笔,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贾酂那老东西指定是降了。”
洛下要是一片火海,四处战乱,公孙碑还放心些,如今安静至极,连最近的博野都毫无声息,怎么能不让他起疑呢?
几人心中都明白得很:
‘李周巍既然能神秘地出现在襄乡,就能悄无声息地在博野埋伏、在酂门前埋伏,在前往梁川的道路上埋伏!’
这将军惊疑不定的目光四处扫视,江头首只道:
“我派人去看一看就好了。”
便见他屈指一弹,一片靓丽的彩光洒下,仿佛洞开了什么遥远福地的门扉,引出一金光来,这金光落地,化作一和尚,在一众人面前拜了,低声道:
“见过几位大人…”
此人一身金焰,眉眼低垂,气息并不强势,哪怕谦卑至极,江头首仍然不买他的账,冷冷地道:
“奴焰——你打前头探一探路。”
此人正是大欲道的奴焰怜愍。
奴焰面色骤变。
这老东西也算有渊源,当年和女咲一同前去争夺白寅子,不慎被李曦明毁了法躯,因祸得福,后来女咲死在望月湖,反倒让他活下来!
后来伤势稍好,因有罪责,便前去白邺都仙道作伏兵,本也是个不好的差事,却没想到李周巍奇袭白乡谷,阵斩广蝉,局势大变,又让他逃了一条性命。
可咸湖大战,奴孜摩诃陨落,奴焰原本靠着这个师兄才得以苟活,本就有罪未赎,立刻陷入大麻烦,被锁入大羊山的【长阿牢】。
这【长阿牢】乃是关押有罪之人的地界,隔壁牢房就是五目,至今还住在油锅里,他奴焰罪责轻一些,一些痛苦忍过去了,立刻被送到江头首身边。
他怎么不知道关外何人!连广蝉都死了,他奴焰在这人面前能撑得住几招?恐怕连解体回归释土的机会都没有!
‘大欲道不理会我,这江头首也要害我!’
可释修可没有背叛的路子,连性命都交出去了,如今又能如何?他只能低眉敛色,道:
“只恐为敌镇压,不能带消息回来…还请大人赐宝物,我好做提醒。”
江头首面色稍有缓和,轻轻翻手,取出一道淡白色的符咒,道:
“此物乃是戒律道的道友赠我,名为【查律显踪符】,你执此符前进,倘若有神通在远方太虚隐匿窥视,此符当即有响应!”
这符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别说太阴灵宝了,只要一些藏身的神妙便能避过,可好处在范围极广,对方倘若有伏兵,必不可能人人都有藏身之法。
于是打发他走了,端坐在关隘上,等了一阵,公孙碑看他还真敢坐在原地等待,心中又惊又怒,恨铁不成钢,忍不住开口道:
“江大人,不如分数人出来,去梁川山看一看?”
江头首虽然不知晓局面,却也知道此刻绝对不是分兵的时候,勃然变色,道:
“万万不可!”
这摩诃道:
“我听闻神通法力最后黯淡的是汝州,那妖人一定是从东南伐来,陶氏如猪如狗,不念国家,却不一定会望风而降,指不准…那妖人在梁川山准备伏击我等援兵!”
江头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复又道:
“而且…万一梁川丢了呢!岂不是自寻死路。”
公孙碑皱眉道:
“可我们却不能再拖了,他一定在整合洛下,埋伏不埋伏不好说,再不派人东出,我们要面对的就不只是宋兵,还有洛下的紫府!”
江头首一时无言,却见公孙碑道:
“我有一计,请江大人派数人前去梁川,造些声势,无论他们在途伏击也好,在博野也罢,是绝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就算是梁川山丢了,李周巍那一处的人马一定不会多,姜辅罔才智机敏,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一定去黾池搬救兵了,我们只要派人靠北走,一旦起了战火,远远号召,他必然带人来接应。”
江头首疑道:
“那你我呢?”
公孙碑沉声道:
“弃博野而不顾,立刻绕行,集齐全部实力,前去襄乡!”
他神色凝重:
“博野由谯氏守着…他们没有紫府,江大人,没有紫府的世家会硬守着大阵,更不敢让别家紫府进来予取予求,我极有把握——有紫府的才会降,没紫府的反而不敢降!”
“博野一直以来没有大的战火,一定没有丢,看都不须看!襄乡和梁川只要同时动摇,李周巍必然顾此失彼——我们背后是酂门,不用人守他都攻不进来,他背后却什么都没有!”
此言一出,江头首还未言语,他身后的那萧地萨已经骤然变色。
这两人沆瀣一气,能带人前去梁川的,除了他萧地萨还能有谁?他前来本就勉强,哪能以身犯险,去试伏兵?面色迅速阴沉,道:
“我好心前来相助,原来两位是要我做诱饵的!大羊山竟是这样做事的!”
他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江头首才派了一个大欲道的人去送死,此刻还真不好多说,心中也有别的顾虑:
“可…如若李周巍在博野暗藏,我等深入襄乡,被他截了后路,又当如何?到时候一面是镗刀,脚底是被夺了阵的襄乡,酂门固然坚不可摧,可我们走的未免也太远了,倘若你猜的不准,博野已经丢了,那就要人性命了!”
“贾魏两家的大阵能说丢就丢,没有半点响应,博野又岂不能?不如先试探博野情况,再做打算——我等神通酝酿,若是有伏兵在此,正好反打他个措手不及”
公孙碑听得无言以对。
‘还试探?在寺庙里读经读傻了罢!这是李周巍!这是争分夺秒的大战!李周巍难道是一家家试探着打过来的?开什么玩笑!’
他急道:
“洛下诸家只看一个局势而已,根基在谁的手里就向着谁,李周巍来势汹汹,如今左右失顾,不得不镇压地方以威慑诸家。”
“襄乡动则贾酂反,汝州失则庾羊叛,我们动摇的地界越多,他底下的神通就越不安稳,他绝不能让我们分兵的!如今一定是想和我们正面交锋,在博野大战,岂能成全他的意思!”
“万万不能再等!”
江头首目光略有迟疑,暗骂起来:
‘这萧地萨又岂能配合!他对我防备极深,是不可能和我等分兵的!’
果然,老和尚已经迈出一步,阴沉沉地盯着面前的真人,道:
“公孙将军心急,未免有些冒进了!”
公孙碑听的目瞪口呆,急道:
“我修神通,尚且不惜性命犯险,两位大人修释,又何惜一法身?!”
萧地萨本也不是什么好性子,被他劈头盖脸问了一句,立刻有了怒意,骂道:
“公孙小儿!你得罪李氏,杀心灼灼,竟敢以我释修神通,成全你妨害之心!当我诸释皆是三岁孩童不成!”
公孙碑断然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回答,怒极反笑,道:
“我只为挽救危局,稍解窘迫,不至于来年无进退之地而已!再者,释修若无害李之心,广蝉、奴孜又因何而死!你目光短浅,惜命爱利,又何必扯什么大旗!”
他懒得跟眼前的人争辩,怒目看向沉默的江头首,怒道:
“头首可是同他一个想法?!”
江头首沉默一瞬,双手合十,哪怕他心中对萧地萨再不满意,大战在即,他也不得不在中间端平,正色道:
“公孙将军拳拳之心我已知晓…摩诃亦是有疑,思虑着公孙将军与妖人的渊源…”
见他不好叫魏孽沾因果,又不舍得叫魏王,从中找了个妖人来说,公孙碑听得是心中仿佛有热油在滚,一片暴烈:
‘色厉内荏,恩威两失,还不如戚览堰一根手指头!也难怪带人南下,被算计了个一塌糊涂!’
萧地萨偏偏冷笑:
“公孙将军说的也不错,将军若是愿意承诺投入我大欲道,我亦不是不能成全将军的心愿!”
公孙碑其实不是个好性子,只是出身低微,这么多年以来寄人篱下,不得不压抑着脾性,见对方还在羞辱自己,声音终于有些冷了:
“我公孙碑征蛮抚夷,平定武川,虽不为当世英雄,却也是燕门豪侠,岂能屈居于栴檀林下!”
这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却把最后的一点颜面撕破了。
萧地萨面色一下冰冷,江头首亦变了颜色,冷冰冰地望着他:
“公孙碑,你好大的胆子!”
这将军毫不理会他,只在门楼之上端坐,似乎已经沉神修行,一言不发。
酂门之上一片寂静,江头首的面色越发难看,萧地萨见了这模样,也不太好说话了,同样转过身去,闭目沉思。
一行人就这样静静等着,直到浓烈的彩光从天边升起,山峰大小的金身赫然站起,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正是奴焰!
江头首冷冰冰的扫了一眼,发觉将他惊动住的不过是一个紫府初期而已,扫了一眼掌中的玉符,故意转过去对着公孙碑,神通急迫响彻:
“消息已经传来,博野大阵紧闭,疑似有伏兵…当即出关!”
公孙碑却懒得再和他解释了,缓缓睁开双目,色彩幽幽:
‘我命休矣,终为此二释所害!’
……
博野。
天空中的光色正慢慢蔓延到天上去,尹觉戏神色略沉,指捏流光,皱着眉望着远方的金身,暗暗叹息。
他与刘长迭得了命令,便一路前来,想要寻找此地的战机。
可谯氏的紫府大阵昭昭地陈列在太虚之中,勘察左右,这家又没有紫府,一看到南边神通闪动,便如同惊弓之鸟,将大阵运转起来。
面对这等落魄的宗族,尹觉戏一时还真找不出什么办法——连个能沟通的人都找不到!一靠近紫府大阵,便被阵法感应,谯氏也是大世家,惧怕命神通,根本不可能应答紫府!
尹觉戏虽然能在郡中找到些谯氏族人,可阵中的人明显是不会为了这一点族人开阵的,他干脆不去打草惊蛇,默默地看着这阵法运转。
一同来的刘长迭乃是『库金』,擅长布阵而非破阵,更不作声,李周巍早有预料,也交代过,尹觉戏便始终在博野一地驻守,于太虚等着,观察着前来的援兵。
可能他想不到的是,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尹觉戏简直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赵人是放弃了这么好的突破口不走,改从梁川进兵了。
直到这个释修鬼鬼祟祟地前来,他这才领悟到这大赵的反应速度是有多慢…
‘早知如此,我二人随着魏王前去平定各方,晚些前来也根本不迟!’
他一边催动玉符提醒李周巍,一边静静等待,运转『僭匡勷』。
此神通能知动荡,有一二探查之能,放在此地也算合适,这才能远远察觉奴焰。
这和尚一路到了阵前,却没想到同样在谯氏的大阵上碰了一鼻子灰!
谯家人不敢放南方的修士进来,却更不敢把一个怜愍放进来——释修臭名昭着,怎么会把自家大阵开启,性命交于一人掌中,去赌这和尚有没有好心?
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倒不如默不作声,自个守着!
如此一来,却把奴焰惊着了。
‘莫非李周巍已至,默默在阵中守候,只等诸修上钩?’
这是极有可能的——他奴焰不过一介怜愍,对大宋来说只是一只小鱼,这些人在阵中按兵不动自然是为了钓大鱼!
一念至此,他不敢逗留,一边动用玉符警告江头首,一边将那一枚符箓催动到极致,无形光彩流淌而出,终于发现了在远方静静守候的尹觉戏。
『僭匡勷』乃是动荡天下之神通,光焰闪闪,极难掩盖,尹觉戏虽然有道中秘术,压低气息,又躲在远方,却终究为此符所察!
反倒是离得更近的刘长迭,『库金』藏匿,气息隐秘,轻而易举地躲过了此符的探查。
而奴焰早就如同惊弓之鸟,一瞬探查到神通气息,也不去估摸着对方的实力,想也不想,浑身的神通运转到极致,一身的法体燃烧,化为一道金光撤走!
尹觉戏心知不好。
“既然出兵,岂能止一怜愍,必然神通众多!”
他毫不犹豫,同样纵身而起,稍稍退却,『修越』腾挪太虚极快,霎时间消失不见!
江头首却无犹豫,与萧地萨对视一眼,早早准备好的神妙霎时放出,赫然驾光而起,显化身影!
一者面如白玉,下颌尖若莲萼,金身敷冷釉光,屈指成拈花状,指缝间暗藏百八骷髅璎珞,闪烁着金白之光,身周紫烟变化,化为种种恐怖,皆作獠牙相。
一者浇铸乌铜,肉髻叠山,怀抱玄缶乃陨铁所铸,身披袈裟,非丝非麻,下摆垂落在黄土之上,足踝缠绕重重镣铐,照耀玄光。
两位六世摩诃一同显化身形,却并未深追尹觉戏,而是将博野谯氏的大阵连带着周边的大郡笼罩其中,梵呗声通天彻地!
与此同时,天地之中还有一道道金身显化,纷纷落座,前后共计四道,一瞬结阵,接引释土之光,使所有彩光亮了不止一筹。
江头首的目光一时明亮。
‘哪怕李周巍亲身在此,面对如此镇压,也绝不能轻易脱困而出!’
滚滚的释光照耀而下,在那大阵上砸出轰然巨响,太虚中亦光彩万千,终于将一道淡金色的光彩逼出,在现世之中站稳。
‘不是从阵中出的?’
江头首一怔,却发觉被他二人困住的那人不过二神通,却是个不知名的真人。
两人算计的是阵中的修士,骤然出手,误打误撞,却困住了在旁隐匿的刘长迭!
江头首一瞬眉头紧锁,疑云大起,却明白不是犹豫的时刻:
“不管那么多了!”
他掌间的紫气毫不迟疑,带着滚滚的神妙赫然镇压,萧地萨亦高举玄缶,怦然砸下,一时间光电交织,彩光流淌,杀机汹涌。
这些怜愍一同出手,配合这两位六世摩诃,已经牵动释土,让天际隐约有乐土显现!
恐怖的并不是他们,而是这落下的释土之光,如同一抹春风,将太虚与刘长迭的联系断绝到最低,反而无限靠近这垂落的释土!
刘长迭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杀机,却并不惊慌——若无一二神妙,他怎敢靠近酂门逗留?
他眉宇之间的银光闪烁,两指之间已经亮出一抹金色:
【玄库请凭函】。
随着他修全『天齐满』,这道灵宝在他手中一瞬焕发出截然不同的色彩,身后仿佛有如海洋一般、却又深深埋藏的金色浮现,一座无形大门轰然开启,无视释土的镇压,轻轻松松地将他吞没。
这位紫府真人就这样在两位六世摩诃、诸怜愍勾连释土的恐怖杀劫下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啊?!’
江头首瞳孔一瞬放大:
‘这是什么道统?金德?有这样的金德?!’
可一切都晚了,浓烈的光芒击打在脚底的紫府大阵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轰隆!”
群山在摇晃,地脉在震颤,所有景象都晃动起来,尖叫之声淹没在大地的咆哮里,迸发的彩色在太虚中闪动,却见到天顶上突然打开了一把白伞,迸发出无数金气,紧接着有笑声:
“我等已经候诸位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