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黑暗笼罩天际,隐约在视线里出现的那道神关以更快的速度消退在黑暗里,取而代之的是蛰伏的庞大夕阳!
『赤断镞』。
公孙碑面色同样沉入黑暗里。
是…他公孙碑的确是雁门走出来的神通,多经大战,经验丰富,可寒苦关隘上的修行同样让他缺失了斗法之中极其重要的一道制胜克敌的法宝:
道行。
这一道【在阴修邺遁法】乃是他向大族韩氏求来,那一道的口诀也是韩家人所授,他得其表而不得里——甚至李周巍的三言两语之中流露出的意味都让他有几分茅塞顿开的感受。
同样的,他也终于明白消解天阳的『乞代夜』为何在『赤断镞』面前显得如此孱弱。
另一道明悟亦浮现在他心头:
‘有此一言,我必能在『曦炁』之道上再踏出一步。’
‘可惜…再无机会了。’
他淹没在黑暗里、漆黑一片的脸庞终于亮起,瞳孔中倒映的是璀璨至极的天光!
那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宏伟霸气的白砖紫焰天关。
『谒天门』!
公孙碑的脸庞已迅速明亮起来,一片炽白,这将军手中的血斧越攥越紧,最后一抹退走的念头也被清出了脑海,目光冰冷:
‘死则死矣,怯杀何如战死!’
『乞代夜』不能从这血漠之中走脱,却不代表『谒天门』这等笨重的神通也能轻易制他的『曦炁』了!
‘事急从权,岂顾王命!’
他踏出一步,那抹青光再一次从他身上照出,如同夜幕里的勋贵车驾,悄无声息地从这天门之下驾出,飞驰百里,不退反进,血斧高举,直指李周巍!
悍然杀来。
‘这才像话。’
李周巍不怒反喜,那双金色的瞳孔牢牢盯着公孙碑身上『议八辟』的光彩,目不转睛,仿佛正在抓住这短短的时间内推测这道神通的所有特性!
对他来说,这亦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曦炁』也好、『厥阴』也罢,这些敌对的神通他越熟悉,今后的行动就越从容,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判断、一次正确的应对,有可能影响的是整个大局,甚至可能是李曦明、李阙宛乃至于湖上诸修的性命!
此刻,这位魏王面对气势汹汹扑来的公孙碑,面上的麒麟纹路不断跳跃,不闪不避,挺身向前,两手将长戟一横,自下而上,将血斧架住!
“轰隆!”
铿锵之声响彻在这大漠之上,却被血色的光彩通通锁住,无法向外传递,一如所有出身寒苦的修士,公孙碑器艺亦不低,身上的盔胄也是毕生心血,可奈何碰到的是李周巍。
【元峨】与『君蹈危』一同运转,长戟光彩闪闪,在这恐怖的压力上没有一丝动摇,这位魏王的脸庞近在咫尺,面色平淡,甚至闪电般松开了戟尾的右手!
他单手持戟,腾出的那只手直往公孙碑脖颈上捉来!
公孙碑心中警兆大起,身后的『未阕华』光芒大放,全力运转,不断削弱着李周巍的天光,却根本没能挡住那一只大手。
骤然锁上咽喉。
这一刹那,李周巍感觉自己仿佛抓住了一只滑不溜丢的毒蛇,以一种惊人的力道在他手中挣扎起来,短短的一瞬就脱手而出,只留下青色的神通光彩,烫的他的手吱吱作响。
‘君蹈危的法身亦不好使…’
公孙碑得了这一瞬战机,终于腾挪出去,却不曾退却,而是凝聚所有神通光彩,长斧往李周巍颈间斩去!
青年不曾理会他,眉心的冲阳辖星闪烁,一时间乱星动摇,流光璀璨,已经从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展开的图录,明阳之光流淌。
公孙碑亦无惧色,神通加身,『乞代夜』辅助,轻轻跨过,却不曾想身周幻象四起,残阳明亮,赤光从无自有,将他困在原地。
乃是【元峨】的神妙【枢焕】。
这道神妙取象于『赤断镞』,因为威力不够显着,李周巍用上的次数可谓是寥寥无几,可如今面对从天光走脱公孙碑,【枢焕】反而起了大功效,一时将他困住。
此刻的李周巍已浮现于高高的天际之上,手中的法印结毕,目光森森,一时间狂风席卷,天地间的那一抹残阳终于落入地面以下。
天幕垂落,大漠上的唯一光明消失,彻底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在这黑暗中,却有滴答之声。
这位紫府中期的修士一时在黑暗中怔住了。
李周巍不见了。
准确来说,整个『赤断镞』的血色天地都消失了,公孙碑灵识中一片模糊,除了黑暗只有黑暗,这好像是一瞬,又好像极为漫长,让公孙碑茫然起来。
‘这是什么神通?’
‘赤断镞么?闻所未闻…’
可他脑海中残念浮想的一瞬,终于有一点赤色出现在天边,一点流淌的红色如同血滴,从漆黑的天际划过。
此血如同孛星,又好像拉开乱世的序幕,将黑暗的天际剪成两半,露出背后灰沉沉的天空,通天彻地的水雾以及——远方的酂门!
『赤断镞』解开了!
公孙碑已经无暇抽身,随着黑暗退却,无穷无尽的黑金之光已流淌而出,汇聚而来。
仍是【帝岐光】!
这明阳逆位之术迎面而来,公孙碑却无暇他顾,一身神通不断震动,时时刻刻在提醒他杀劫将至!
可他还未来得及动作,只觉得仿佛有一柄重锤砸入了他脑海,眼前蹦出一片彩色,眼花缭乱,一瞬间意识浑浑,迷茫无措。
【乾阳镯】!
这件灵宝到底厉害,哪怕他的『议八辟』同时响应,不断衰减着受到的影响,却同样一窒,被迫困在原地。
那分开『赤断镞』的血光孛星已如同一滴泪水,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坠下,直奔公孙碑而去!
‘不好!’
『赤断镞』已褪去,这所有景象显现而出,一瞬将周边斗法的所有神通惊动,明眼人都看得出,公孙碑将有大麻烦了。
‘速速救他!’
果然,绚丽的彩光从天际上亮起,那尼姑显化出惊天动地的身形,赫然出手,也来不及等什么战机了,甚至不敢攻伐李周巍,而是直奔公孙碑而去!
可李周巍岂能没有防备?『谒天门』等候多时,骤然明亮,如同天外陨石般砸下,将那摩诃死死抵挡!
而那一道血光,如同轻柔光色,轻轻披拂在公孙碑身上。
这真人清醒的极快,血光落下的一瞬,神通催发到极致:
『议八辟』!
这道屡立奇功的神通再度明亮,在这位真人不计一切代价的推动下,甚至出现了种种幻象,仿佛有宫阙万千,臣属贵重,结党营私,不使帝刑有加,欲要如从前一般将落下的光彩一一免去。
可这血光不但没有削弱,甚至杀机更重了!
青年却负手而立,声音幽静冰冷,如光如电,照耀天地:
“篡弑在我,帝不自免,区区属役,何须再议!”
『赤断镞』神通作为明阳阴所,却也是攻伐之法,号称【以万乘之重,扫灭诸难】,是世间极难修的神通,李周巍亦修了二十年才圆满。
而『赤断镞』圆满,神通退却之时的【化业纯阴】之光走到了极致,便有【残阳杀伤】之意!
如若说未圆满的『赤断镞』是驰骋天下,积蓄万乘之力作乱,于是有化业纯阴,或走脱、或杀敌,如今已是自甸入畿,篡将回宫,要并诛旧党,夺取君权了!
这便是『赤断镞』作为杀伐神通的根源所在。
而『赤断镞』甚至不受『议八辟』削减!
李周巍目光冰冷。
‘『议八辟』乃是臣贵之道,使帝刑不加,反碍其君,可已是叛逆之兵,诛帝夺国,君王尚不能自保,孰与旧党议八辟!’
“轰隆!”
仿佛印称他的话语,这一点赤红坠下,将公孙碑的身影定格在原地,赤光漫天,将所有景象淹没。
而另一侧的天际光明,光彩驰骋而来,诚铅与崔决吟一前一后,已从襄乡驰援而来,赫然从太虚之中出手,联手挡在那尼姑金身之前!
可神通也好,摩诃也罢,已经来不及理会他们了,所有目光通通投向那弥漫消散的血色,恐怖的一幕暴露在众人眼前。
公孙碑已经跪倒沃野之上。
这位将军低着头,捂着胸口,口中的鲜血不断往外喷涌,一身的神通萎靡到极致,似乎有极恐怖的压力降临,使他跪倒在地,动弹不得。
公孙碑抬起头来。
一行血泪从他的眉心淌下,在他脸上留下金色的裂痕,残阳将他的大半张面孔都浸满了殷殷的血迹,看上去极其可怖。
这一股残阳杀伤之意弥漫他的身躯,不但损害着他的神通,隐约叫他神志昏沉!
江头首与萧地萨见了这一幕,一同沉默下去。
‘完了…’
不是他江头首坐山观虎斗,有意害公孙碑——实在是太快了!公孙碑修的是曦炁,却在李周巍面前顷刻之间溃不成军,这才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轰隆!”
复有惊天动地的声响,萧地萨一身气息暴涨,强行接引彩光,踏空而起,照下无数彩色,江头首暗骂一声,仅仅是念头一动,已有怜愍在半空中轰然破碎!
却听着半空中冷冷一句刺骨,响彻夜空:
“公孙碑!尚有你欲居栴檀林而不得的日子!”
这萧地萨逍遥驾彩光而去,竟还有空讽刺他一句!
所有释光一齐闪动,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南边的神通或追或笑,或是戒备地立着,或是惊叹地怔在原地,却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大赵援兵,在酂门前小败一场,却一触即溃,留下一位真人跪倒在地,便争先恐后地躲回关内,不敢回头东望。
甚至还在庆幸、得意,留下的是公孙碑。
李周巍只幽幽立在原地,静静看着一切彩色退缩到西方去,一身气机牢牢锁定着跪在地上的真人,目光没有丝毫动摇。
直到一切化为寂静,不再有彩光照耀,夜色已沉,宁静祥和的黑暗笼罩大地,一位位神通默然地浮现而出,如同诸神一般悬在天际。
公孙碑亦不意外,萧地萨的话语也没有让他有任何动作,淌着血的脸庞抬起,失神且释然地望着天空。
哪怕他的视线中仍是一片赤红。
过了一瞬,方才听到常昀幽幽道:
“好一道杀伤之光,公孙碑…你避之不及,也算死得其所了!”
李周巍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
‘到底是张家人…好眼力。’
这道杀伤之意显露于『赤断镞』退去之时,一旦显露,必然有杀,若是落空,便会威能大减,尚不能再得【化业纯阴】之光!
李氏并非第一次接触,李曦明最早所得的【华阳王钺】的【分光】,便有一分其中神妙——其中优弊处相同,乃是同一根源。
他这才会将【乾阳镯】留到最后一刻用出!
下方的公孙碑自然是听不出来的,或者是无论是否听出来都无关紧要了,他仍然高高抬着头,任由血色的光芒在脸上徜徉,灵宝笼罩而来,将他与太虚的联系断绝。
一言不发。
众修都是李氏亲信,此刻自然沉默着,唯有庾息心中惊骇——他恰恰是认得公孙碑的,也知道此人实力,加上道统之间的克制,怎么也不至于到转瞬落败的地步…
甚至还比姜辅罔二人也慢不了多少!
一直以来,庾息都仰赖自己的神通,自然得意,不必忧虑性命,若不是全家在汝州,他根本也不可能在这场大战中尽全力!
此刻他头一次对自己是否能在这位魏王手下生还产生了怀疑,这才后知后觉地又惊又怕起来:
‘所幸未拒这魏王——倘若有一念之差,跪在汝州的恐怕是我了!’
庾息本熟悉公孙碑,思虑至此,又有唇亡齿寒之感,微微低眉,道:
“公孙将军…”
可究竟是身份不对,他只吐了这四个字,又叹气转头,退回去不言。
‘天下已经变了…天下已经变了…咸湖上才死了两个,如今酂门之前又要陨落一个…近年所有神通的陨落都和这一位有关!’
所有目光转向李周巍。
这魏王却仍盯着萧地萨远去的地方,隐约皱眉,显然那句话也被他听到了,他轻声道:
“可恨未早投释?”
公孙碑听见了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声音沙哑,笑道:
“我早年有一挚友,修在释道,与我在燕门修行,他俊爽不群,博涉群书,指点我修道,言称机缘在明阳,我因而走出那大漠寒苦之地,入世入朝,魏王若问我是否有投释之心…”
他唇齿微微颤动,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坦然道:
“至少曾经有。”
公孙碑似乎缓和了一些,将血斧抬起,用以支撑地面,咳出了些血,状态已经好了很多,可如今的局面,哪怕是他全盛时期都不可能走出去了,他并未希冀,只淡淡地道:
“可谈不上恨。”
“挚友投慈悲,从此忘情忘恩、忘已忘人,自不见我,而我…我本燕门豪侠,神通成而投身朝野,多见污秽…萧地萨、江头首之属,我耻与之为伍,而正统之道,仙也好,释也罢,皆耻收我入门…”
他眼中的红色渐渐淡了,化为血泪淌下,露出昏黑的眼眸:
“于燕门仗剑行侠之时,我为一门之望,守家护国,杀却北夷,得意非常,那地方小,第一流的人物见了我也只能徒呼奈何…后来神通渐成,方识乾坤之大,卑身之微,方知天地昏昏,折煞英雄!”
“而我,进有杀身之祸,退有灭门之虞…豪侠?不再是了,一走狗棋子、一寒门懦将、一丧家之犬,惶惶不终日,不知何处容身…”
“魏王——且诛杀我罢!”
他自嘲一笑,淌毕血泪,缓缓闭起双目,赞道:
“天下自有我徒呼奈何的人物,死于魏王之手,亦不失高攀一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