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
求邪台上神妙变化,焰火回荡,片片曦炁少阳之光交织,轻轻飘落,面容严肃,身着甲衣的真人端坐殿中,按案不言。
下方的真人反而年轻的多,眉心点朱砂,满面思索,问道:
“既然如此,敢问况泓道友…这【全丹有补】…作何解?”
上首的真人正色道:
“我曲巳道统有言,水火,乃阴阳所以照五德,物变所不能及,全丹成道,道在于变而求全,厌合惧并不能全,务必收服合并。”
“收服合并。”
眉心有朱砂印记的真人思索许久,道:
“我所得传承不甚高明,却也知全丹惧合厌并,如何收服…”
况泓笑道:
“这非我能知,还须请教素韫仙子。”
诚铅立刻有了尴尬之色,道:
“道藏乃是立身之本,我既无寸功,绝不好问。”
诚铅如今的处境实则是有些尴尬的,李阙宛虽然同样是『全丹』修士,可好歹灵宝厉害,又有巫术,斗起法来兴许正面不强,可大都有出其不意之妙法应敌。
而他一全丹散修,斗法能力不济也就罢了,最大的用处就是作物性之变,可李阙宛无论是道行还是神通就远超于他…
故而他有心求法,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在况泓出身不凡,平日里与他讨论一些道法,同样大有裨益。
听了他的话,上首的男子道:
“仙子也好,魏王也罢,皆非吝啬之辈,诚铅尽管去问!”
诚铅只叹了口气,还没开口,却已经见得有人迈步入殿,身材修长,极为俊朗,腰间配着墨笔玄尺,手里则捧着一副衣袍,笑道:
“两位道友,炼化成了!”
李家得来的这一副衣袍,仍然还有原主人的印记,不曾炼化,却也不是难事,况泓的『僭匡勷』本就是变动之术,施了术法,送到明阳的崔决吟手中,不过数月便好了。
三人都是不是桀骜之辈,崔决吟恭谦有礼,诚铅温顺柔和,况泓出身最高,却待人诚挚,彼此之间还算和睦,况泓只笑道:
“这是好消息,你把廉道友拉过去,不叫他在此地踌躇。”
崔决吟亦明白他的顾虑,伸手笑道:
“廉真人,请罢…”
诚铅笑着摇头,却被况泓托起来,便道:
“我却不逗留了,大公子在楼中修行,你我三个紫府挤在一块,灵机都分不得平,扰你修行。”
一同驾风入了太虚,崔决吟却有思索之色,诚铅在一旁看出来,出言来问,却见崔决吟正色道:
“如今你我三人在湖,并无退路可言,北方危机四伏,一朝不慎,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廉道友成就神通多年,修行日久,二神通在眼前,万万不可有门户之见,以至于有散亡之悔。”
诚铅默然一瞬,道:
“廉某亦知…可大公子当年以灵器赠我,我不及偿报,又不曾立功,不好讨论金书道统,如今同去,心中也想着讨个事做。”
两人落了阵中,只往大殿中去,却发现里头灵机阵阵,听着女子清亮的声音:
“两位真人请进!”
这大殿之中竟然铺满了卷轴,鳞次栉比,讲地面上铺的白花花,玄纹奥妙,无从落脚,那一条条白色的卷身则从殿梁上垂下来,将大殿中挡得满满当当。
女子手持灵笔,从殿间闪身进前来,见了崔决吟手中的灵袍,又见了诚铅,眼前一亮,道:
“诚铅真人来得正好,我有要事寻你!”
秘境玄韬之事,诚铅自然能派得上用场,只是李家立秘境之事也算是机密,先前自然是遮得严严实实,几人都不知晓,李阙宛又留了心,不将自家的玉简直接取出,而是佯装推演,一一写明了。
这才郑重其事地道:
“此间有万万言,廉道友先读过一次,我再与你商议,这件事极为关键,道友绝不能外泄,要花费些年岁…”
她美目郑重:
“若是成了,绝不亏待道友!”
诚铅被她说得心中一震,崔决吟则侧过身去,不看地面的符文,李阙宛这才转身,一同崔决吟外出,这男子低眉道:
“小姐…道袍炼化了。”
崔决吟大半的年岁都是在李家,与李阙宛早早相识,习惯了旧时称呼,送到她手中,轻声道:
“此物名为【天阳玄火衣】,乃是古魏法衣,按着花纹、形制判断,接近大魏亡时,想必这位古魏前辈也是晚年炼成的。”
“此间有三道神妙,其一为【主阳】,可以辅助『明阳』、『牡火』神通修行,也是此衣最大的作用,效果极好…”
他踌躇片刻,道:
“按着属下的推测,依靠神通难度来定,至少半成,多至二成…”
“其二,名为【敛火】,是由牡火而来,可以辅助修士收纳、炼化、催动火焰,更是能内养诸火,维护体内火德法力…唯一要注意,身有火伤,不宜披此衣。”
李阙宛面色略有怪异,默默点头:
‘太叔公是用不着了…’
崔决吟神色多了分郑重,道:
“余下一道神通,名为【敕辉】,可以借用一缕太阳之辉,为种种火德术法增辉,虽然施法有所间隔…却很厉害!”
李阙宛眼前一亮。
“这何止是厉害,这必然是此衣能脱颖而出,克敌制胜的关键!”
太阳之辉向来厉害,哪怕只沾了一缕,便都有压制他道,驱除邪祟的种种功效,这描述虽然简单,却极为有用,几乎没有限制——法术一旦达到一定程度,如【大离白熙光】,每多添一分威能都极为关键,更何况太阳之辉!
这代表着【天阳玄火衣】不再是只能辅助修行的法衣,而是能在斗法之中起到大作用的。
‘哪怕它没有一星半点的抵御、遁走之能,也是一件极好的宝贝!’
她仔细点头思索:
“终究也围绕着牡火。”
崔决吟正色道:
“这位前辈,应当给自己铺了『牡火』闰『明阳』之道,由是有此衣。”
李阙宛道:
“多听闻明阳与离火相助,如今我看洛下诸家坠下的秘境,倒是牡火居多,兴许是秘境主人的喜好…”
崔决吟欲言又止,顿了顿道:
“我崔氏…祖上有些传承,也有些口口相传的秘辛,这明阳,早些时候是不和离火亲的,离火最亲太阳,或者说…三阳之中,并、灴、离三火本随太阳。”
李阙宛若有所思地点头:
“【太阳应离术】…”
她沉沉思量了一阵,这才惊醒,看了看手中的灵袍,道:
“还请崔真人先取去一用。”
崔决吟惊道:
“这如何使得!”
李阙宛摇头:
“兄长已经闭关,不好打扰,更何况此物维护火德法力,与平日修行无关,却有增长明阳神通的效果,太叔公如今恰好二神通已全,正在凝炼仙基,一时用不上。”
崔决吟并不客气,听了她的话语,立刻点头,道:
“昭景前辈赐了丹药给我,既然如此,我正用一用此衣,快马加鞭把『长明阶』炼全,好增广神通。”
李阙宛轻声道:
“就在密林罢,那处灵氛新成,你祭出玄殿,事半功倍,再者…”
她微微一笑:
“叔公也在那处,听兄长说…崔真人找出了个炼丹种子,前些日子派人考察过了,谯氏的人先迁,陆续抵达的江淮,正是领来要拜见的。”
崔决吟顿时会意,行了一礼,踏风外出,李阙宛这才回身入殿,那真人正怔怔地坐在殿中侧位,如梦初醒,惊骇抬头,道:
“魏王要…立秘境?!”
李阙宛含笑点头,诚铅先是张了张口,旋即长长一叹:
“也是…立一秘境,对魏王来说,亦不是难事。”
他道:
“正巧,新得两玄殿,皆能派上用场,我过岭峰前身本有一处主殿,听师尊讲,极为辉煌,乃是当年威震东海的东西,可惜…被烛魁夺去。”
李家本对北方真人是不熟悉的,可李周巍攻克洛下,她曾经在梁川山驻守,听着那些洛下真人讲述,再往北有两个大真人,一位是持广,一位就是烛魁了。
‘大鸺葵观那位奎祈真人的遗物,似乎也在他手中。’
念及此事,她便问道:
“此人何等道统?是何出身?”
诚铅叹了口气,道:
“这人不是什么高明道统,只是有几分道慧,得了些传承,手段却卑鄙,修的是『邃炁』,参紫不渡,便补了一味『煞炁』,不如拓跋家要脸,擅长行走化身,靠损人神通修行…”
“他不敢去惹那些大人物,常常以势压人,或是趁乱牟利,当年就害过我师祖,是个搅屎棍般的人物。”
诚铅一向收敛,谈起此人,竟然一句也止不住,可见心中的厌恶憎恨。
李阙宛会意点头,不再多说,问道:
“这些玄韬之法,你可看得明白?”
诚铅摇头失笑,目光中有钦佩之色:
“素韫真人才思惊人,既然已经写的这样明确了,我若是还看明不白,这神通也不必修了。”
她笑了笑,一摸袖口里的玉简,心中暗暗计算。
‘所有的推算都在这玉简里了,除了几个点位要定一定,只需要照葫芦画瓢即可,倘若我自己来,仍须五到十年的功夫。’
可有了诚铅,李阙宛大可将这些繁琐工作交给他,自己居中调解,除了最核心的几步需要自己坐镇,花费个二三年的时间,其余时间大可修行术法,精进神通!
‘只是…麻烦了这位廉道友…’
她便开口,柔声道:
“此间兴许会耽搁到道友些许年岁,但凡有什么补偿的,只请廉道友尽管开口。”
诚铅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低声道:
“此为属下分内之事,能续接道统,依仗湖上修行,诚铅已是安然自若,再无他求。”
‘道统…’
金一道统的东西李阙宛是接过香火的、名分的,不能轻易许诺他人,可低一些道统对李家来说并不难寻,大鸺葵观就有一份『秘白汞』,行汞台的真人如今还仰仗李氏,上寰阁中更是不缺。
可诚铅干的是份内之事,李家为他续接道统自然也是份内之事,这是早就打好的默契,诚铅虽然不多奢求,她却不能不管不顾,思量片刻,心中琢磨起来:
‘『全丹』灵器再难寻了,好的就更少,我自己都要炼制,若是有了机会,倒是可以为他在三巫二祝上寻一寻。’
……
江淮。
自襄地南下,越过镗刀山这座江淮屏障,便能见到草色青青,远方的山脉埋藏在着如浊的雾气之中,如同一只庞然大物。
谯岳驾着风,驻足停在天际,左右的诸位齐齐缄默,无声地陪着他凝望着。
谯氏常年在北方修行,有起有落,也不是没有踏入南方——谯氏在魏朝为将军,魏楚相争,江淮大多掌握在魏手中,谯氏甚至守过江岸。
再次南下,却已是流离之身。
洛下诸家,在这场大战中一一有赏,他谯氏秘境也丢了,大阵也破了,失去的不比别家少,同样付出的贾魏、庾氏甚至有秘境回报!谯氏得到的却仅仅是一句充实江淮。
而在洛下诸家中,谯氏与沮氏嫡系是最先被迁出的,其余诸家紫府还在面见帝王,瓜分土地,两家却被当成一坨垃圾扫了出去,沮氏丢了大阵,谯氏却还有秘境废墟还未收拾,通通被交给了驻守此地的持玄陈问尧!
这位大人口中说是会一一送来南边,可若是真的缺了少了,谯氏哪敢说一句不是!
谯氏的族人看得明白,其实颇有忿恨不满。
‘仅仅是没有紫府撑腰!’
唯独谯岳心中敞亮:
“没有紫府,这就够了。”
没有紫府的谯氏,对李氏也好,对大宋也罢,都没有太大价值的,怀抱这样大的利益,还能在其中全身而退,已经是修武光明了。
‘旧时秘境废墟,哪怕没有一丝一毫归还我谯氏…那都是消灾之事!’
他目光移动,落在身旁的男子身上,沮良望比他还显得自然,看着远方风景,并不多言语,谯岳心中暗叹,问道:
“沮前辈…”
沮良望笑了笑,道:
“谯道友,今后…你我两家要比邻而居了!”
沮氏与谯氏所封地界都在白江一带,贴着浊杀陵,往南便能往望见李氏的东岸,过了江便是荒野,谯岳只与他对视一眼,很自然地点头道:
“还须…一同拜一拜山门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