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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带来的,不只是湿漉漉的泥土气息,不只是植物腐烂时发出的那点甜腻。你若仔细去嗅,还能品出一丝极淡、极幽微的腥气,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爬过苔藓留下的痕迹,又像是千年古树上菌菇无声绽放时散发的孢子。这味道,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让你无缘无故地想起月光下色彩斑斓的毒蟾,想起吊在蛛网上大如儿拳的鬼面蛛,想起那些能让人在最美妙的梦境中,血肉悄然化为脓水的奇异香料。

驿站,是文明在这片蛮荒之地最后的堡垒,也是消息和危险交汇的漩涡。

那三个苗人杂沓的马蹄声,如同丧家之犬的奔逃,终于彻底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被那无边无际的、沉默的绿色所吞没。驿站里的空气,仿佛直到这一刻,才重新开始流动,从一种近乎固态的凝滞,缓缓融化开来。凝固的时间解冻了,窃窃私语声像是地穴里潜藏了许久的阴风,重新在角落里、在油腻的桌案下、在人们闪烁的眼神交换中,盘旋起来。

只是,那些目光,依旧带着七分好奇、三分深入骨髓的畏惧,小心翼翼地、如同受惊的蜗牛触角,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投向那个角落。

角落里,只有灰衣,斗笠,和一个孤独的影子。

李不言置若罔闻。

他面前的粗陶酒杯里,还剩着浅浅一层浑浊的液体,映照着窗外晦暗的天光,也映照出他半张隐在斗笠阴影下的脸。他端起来,并不急着喝,只是用指尖,那稳定得如同磐石般的指尖,慢慢摩挲着杯沿一个粗糙的缺口。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匆忙,值得他动容。时间在他这里,似乎流淌得格外缓慢。然后,他才将杯中那点残酒,如同品味着某种人生的余韵,缓缓倒入口中。酒水劣质,滑过喉咙,只带起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灼热,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波澜不惊。

几枚磨得发亮、甚至能照出人影的铜钱,被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打破了这一隅的寂静。他起身,动作流畅自然,拿起靠在桌角那把用灰布裹得严严实实、长条状的物事,背上一个同样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行囊,离开了这喧闹而压抑的大堂。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有勇气去直视他斗笠下的目光。

他并未在这望南驿停留片刻,哪怕是一盏茶的多余工夫。这里已经是中原与苗疆交界处最后一个像样的、还能嗅到一丝烟火人气的落脚点,再往南,便是连绵不绝、瘴气弥漫、仿佛亘古以来就拒绝外人踏足的苍翠群山。那条被无数行人车马艰难踩踏出来的土路,到了这里也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变得愈发狭窄、崎岖,像一条垂死的巨蟒,带着满身的伤痕与疲惫,挣扎着蜿蜒伸向那片神秘莫测、危机四伏的绿色深渊。

空气是黏稠的,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压迫着人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湿意。路旁的树木不再是中原常见的挺拔杨柏,它们变得张牙舞爪,姿态怪异,枝叶肥厚得仿佛能滴出油来,无数粗壮的藤蔓如巨蟒般缠绕其上,绞杀着宿主,也绞杀着试图穿透的光线。那些盛开的花朵,颜色妖艳得近乎邪异,形状奇特得超乎想象,散发出浓郁得化不开的、混合着蓬勃生机与深沉腐朽的复杂气息,这是热带雨林独有的、充满诱惑与杀机的吻。

根据驿站中那些零碎得如同拼图、需要用心去筛选辨别的消息,以及他自己凭借过往经验拼凑起来的判断,沙蝎帮帮主夏侯惊天亲自追来的消息,恐怕不假。那条盘踞西域、性情酷烈如火的毒蛇,这次是真真正正被触怒了逆鳞,绝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中原那所谓的“上面”——那些隐藏在重重帷幕之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还有那无孔不入、如影随形、如同附骨之疽的“影楼”杀手,也定然在暗中投下了冰冷的目光。这望南驿,已是风暴将起的漩涡中心,是是非之地,是龙潭虎穴,不可久留。

苗疆。这片土地,地形复杂得如同迷宫,山高林密,瘴疠横行,千百个部族星罗棋布,语言风俗迥异,彼此之间或许还存在着世代的血仇。这里,正是摆脱一切追踪、隐匿行迹的最佳选择,也是一脚踩进去,就可能万劫不复的绝地。

他加快了脚步。脚下的山路碎石遍布,湿滑的青苔潜伏在暗处,但对于他来说,却如履平地。他的身形在山林间飘忽如烟,仿佛足不点地,灰衣在浓绿的背景中一闪而逝,几乎捕捉不到痕迹。体内那股冰冷死寂的刀意自然而然地流转开来,它不仅没有散发出任何凌厉逼人的气势,反而像一层无形的外壳,将他的气息、体温,甚至生命迹象都最大限度地收敛、压缩、同化,与周围潮湿的泥土、腐烂的落叶、以及那些沉默伫立了千百年的树木几乎融为一体。即便是追踪术冠绝天下的高手,在这等复杂险恶、气机紊乱的环境里,想要精确锁定他的具体位置,也难如登天。

然而,他并未因此有丝毫放松。苗疆,绝非什么世外桃源,这里的危险,与西域大漠的酷烈、直接、如同烈日灼沙截然不同。它更加隐秘,更加诡异,更加不可捉摸,如同潜伏在阴影最深处的竹叶青,在你最不经意、精神最松懈的一刹那,发出闪电般的致命一击。防不胜防的蛊毒、诡谲莫测的巫术、排外而彪悍、遵循着外人无法理解之古老规则的部族……每一步,都可能踏错,而踏错的代价,往往不仅仅是死亡那么简单,可能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永恒折磨。

行至傍晚,天色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泼了浓墨,迅速暗沉下来,压抑得让人心慌。山间的雾气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起初只是淡淡的薄纱,带着几分羞涩,很快便变得浓重得化不开,如同乳白色的粘稠液体,将远山近树、溪流怪石都吞噬其中,只剩下一些影影绰绰、扭曲晃动的轮廓,如同鬼魅。视线被压缩到极短的距离,耳畔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李不言目光如炬,即便在浓雾中,依旧寻了一处靠近溪流的陡峭山壁。他拨开垂落如帘、带着湿冷水汽的藤蔓,发现了一个不算宽敞,但足够隐蔽、洞口被几块天然岩石巧妙半掩的洞穴。洞内出奇地干燥,带着泥土和岩石本身清冷坚硬的气息,与洞外的潮湿闷热形成鲜明对比。他仔细检查了洞内,确认并无蛇虫猛兽盘踞,这才捡来一些尚未被湿气完全浸透的枯枝,在洞内深处,避风的地方,生起一小堆篝火。

橘黄色的火焰挣扎着、跳跃起来,奋力驱散了洞中的黑暗与深入骨髓的湿寒,也将他平静却棱角分明、仿佛由最坚硬岩石雕琢而成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火光在他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眸子里跳动,闪烁着,却奇异地点不燃丝毫暖意,反而更衬得那眼神深处的冰冷与寂寥。

他再次从怀中贴肉处,取出那两份牵动着无数人命运、也浸染着无数人鲜血的地图,在跳动的火光下,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审视圣物般,仔细比对。楼兰古地图,材质古老得仿佛承载着千年的风沙,线条抽象写意,指向性明确地标出了“归墟”这个充满诱惑与恐怖的终极目标,但关于如何抵达,尤其是那变幻莫测、危机四伏的海上航道,却语焉不详,留下大片令人不安的空白。而那份得自南海、历经波折的秘图,虽是残卷,边缘带着灼烧和撕裂的痕迹,却详尽得近乎琐碎地描绘了星辰定位、海流走向、暗礁分布等具体得多的航海信息,并对“归墟”有着相对明确的标记。两者结合,互相印证,通往那传说中万物终结与起始之地、吞噬一切又孕育一切的终极之谜的路径,在他脑海中已然清晰了大半,一幅宏大的航海图正在缓缓成形。

只是,那缺失的部分,像一块丑陋的、无法忽视的伤疤,横亘在原本近乎完美的拼图上,散发出不祥的气息。那里究竟隐藏了怎样的关键信息?是一片连光线都无法逃脱的吞噬海域?是一处必须严格遵循、否则便会万劫不复的特定航线?还是……某种无法想象、超越常人理解的巨大危险或存在?未知,永远是最大的恐惧来源,也是最诱人的冒险动力。

他凝神思索,指尖在地图残缺的边缘轻轻划过,那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它所经历的劫难与时光。他试图从这细微的触感中,捕捉到一丝被漫长时光掩埋的线索,一丝命运的暗示。

就在这时,灵觉忽然微动。

不是听到了什么具体的声音,也不是看到了什么异常的景象。而是一种感觉,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如同绝对平静的水面上,荡开了一圈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的涟漪,轻轻拂过他那片沉寂已久的心湖。

洞外的山林,太安静了。

死寂。绝对的死寂。

连原本那聒噪得令人心烦、仿佛永无止境的虫鸣,不知在何时,已彻底噤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了所有的喉咙。那些夜栖的鸟儿,更是如同石化了一般,没有一丝振翅,没有一声啼叫。唯有溪水流淌的潺潺声,固执地存在着,以及火堆中木柴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在这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中,反而被放大了无数倍,空洞地回荡着,更加衬得四周一片虚无般的、沉重的死寂。

一种无形的压力,不同于武林高手的杀气,那是一种更原始、更诡异、更贴近这片土地本身意志的氛围,如同深夜涨潮的海水,悄无声息地蔓延上来,缓慢而坚定地包裹了这片区域,笼罩了这小小的山洞。这压力,带着山林本身的深沉恶意,以及某种非人的、冰冷的窥视,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浓雾深处,静静地注视着这洞中唯一的活物。

李不言缓缓卷起地图,动作依旧不疾不徐,没有丝毫慌乱,仿佛外界的一切变化,都与他无关。他将地图仔细收入怀中,贴肉藏好,感受着那羊皮纸带来的微凉触感。他并未起身,甚至没有改变盘坐的姿势,依旧安稳地坐在火堆旁,如同老僧入定。只是,他那原本随意搭在膝盖上的右手,微微调整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看似依旧放松,但指尖却微不可查地、带着一种奇异节奏,轻叩着自己的膝盖。

那不像是因为紧张,更像是一种古老的计时方式,在计算着危机的逼近;或者……是一种无声的韵律,与他体内那浩瀚而冰冷的寂灭刀意产生着某种深层次的共鸣与呼应。

“既然来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刚从深沉思索中脱离出来的沙哑,却清晰地、如同实质般穿透了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与沉重的夜色,传出了山洞,在寂静得可怕的山谷中悠悠回荡,撞在冰冷的岩壁上,又弹回来,形成淡淡的、令人心悸的回音。“何不现身?”

话音落下,洞外只有更深的寂静。雾气剧烈地翻滚起来,仿佛有无数无形的、扭曲的生灵在其中蠕动,挣扎,想要冲破那层白色的帷幕。

片刻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之后。

浓雾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傲慢的手,不耐烦地拨开,缓缓走出了七道身影,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的鬼魅。

为首的,正是白天在望南驿被李不言一个眼神、一股气势便惊退的那个刀疤苗人。此刻,他脸上那混合着恐惧与怨毒的表情,如同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地,所有的沟壑都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而那怨毒之中,又掺杂了一丝近乎疯狂的、扭曲的得意,仿佛已经看到了仇敌在自己脚下哀嚎求饶的惨状。他身旁,站着六名装束更加古朴、气息也更加阴沉冰冷的苗人。

这六人,穿着深色、几乎与夜色、雾气融为一体的麻布衣,衣服上似乎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液的丝线,绣着难以辨认的、充满亵渎意味的诡异图案。他们的脸上,涂满了红黑相间、如同干裂土地和凝固血液的油彩,勾勒出扭曲盘旋、象征未知意义的纹路,完全掩盖了本来面目,只露出一双双眼睛——那是怎样的眼睛?空洞,冰冷,没有丝毫人类应有的情感波动,仿佛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不出任何光亮,又像是某种冷血爬行动物的瞳孔,只有最原始的残忍与漠然。他们腰间挂着的不是苗人惯用的、闪烁着寒光的弯刀,而是各种奇形怪状的皮囊、竹篓、骨筒、还有小巧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陶罐,一些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骨头发酸的窸窣声和摩擦声,正持续不断地从那些容器中隐约传出,仿佛里面囚禁着无数饥渴的灵魂。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奇异草药和某种腐败腥甜气息的味道,随着他们的出现,变得更加浓郁,如同有了生命般,主动随风飘入山洞,顽固地钻入鼻腔,试图侵蚀人的神智。

“汉人高手,”刀疤苗人用生硬得像两块顽石在互相摩擦的汉语说道,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以及一种找到了强大靠山后的、虚张声势的嚣张,“白天,你让我们‘黑石寨’的勇士,丢了面子,丢了魂!现在,我们请来了寨子里最尊贵、法力无边的‘巫老’。你的武功再高,拳脚再快,能快得过无影无形的蛊?能高得过我们传承千年、沟通鬼神的力量吗?”

那六名被称为“巫老”的苗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李不言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献祭的牲畜,或者……一个已经注定消散的死人。其中一人,站在稍前位置,脸上油彩图案最为繁复、古老,他缓缓抬起一只枯瘦得如同千年鹰爪的手,皮肤紧包着骨头,指甲尖锐而呈现出不祥的乌黑色,直指洞内依旧稳坐如磐石的李不言。

他干瘪得如同脱水果皮的嘴唇开始翕动,吟唱起低沉而晦涩、充满了诡异音调的咒文。那声音不像发自人类喉咙,更像深山毒蛇在黑暗中吐信,像坟场夜枭在枯枝上啼哭,带着一种直刺灵魂深处的冰冷和亵渎感。

随着他那充满邪恶力量的吟唱,洞外的景象骤然变得恐怖起来,如同打开了通往虫巢地狱的大门!

地面上,草丛中,岩石缝隙里,甚至那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雾气本身,都开始传来密集得令人牙酸、心脏抽搐的窸窣声和嗡鸣声!无数毒虫——色彩斑斓、腹部狰狞图案如同鬼脸、大如拳头的蜘蛛;长着半透明薄翼、百足划动快如闪电的飞天蜈蚣;通体漆黑、甲壳反射着金属般冷硬光泽的硬壳甲虫;还有细如牛毛、汇聚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黑雾、专门钻入七窍的蠓虫……从四面八方,如同从地底涌出,从树冠降落,受到那诡异咒文的无形指挥,组成一片蠕动的、色彩诡异斑斓的死亡潮水,带着毁灭一切生机的意志,向着小小的山洞汹涌而来!同时,空气中的甜腻腐败气味骤然加重了十倍,浓烈得如同实质,闻之不仅头晕目眩,眼前产生幻象,更让人胸口发闷,气血翻腾,几欲作呕!

蛊术!

驱使天下至毒之物,散布无形瘴毒,杀人于无形无影的苗疆秘法!

李不言眼神微微一凝。他行走江湖多年,历经无数生死搏杀,尸山血海也曾踏过,不惧寻常刀剑加身,不怵内家高手以真气硬撼,但对于苗疆这种深深依托于自然、诡异莫测、完全不同于中原武学体系的蛊毒巫术,却也不敢存半分小觑之心。这不同于正面的、硬碰硬的搏杀,这是另一种层面上的、更为凶险的意志与法则的较量。

眼看那令人头皮发麻、足以让常人瞬间崩溃的虫潮即将涌入山洞,将那点微弱的篝火和唯一的身影啃噬殆尽。李不言终于动了。

他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去碰身边那灰布包裹的、蕴含着恐怖力量的长刀。

他只是微微俯身,对着面前那堆依旧在跳跃舞动、散发着温暖假象的橘黄色篝火,轻轻吹出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看似轻柔,如同情人间最缠绵的耳语,不带一丝烟火气。

但落在篝火上,异变陡生!石破天惊!

那原本温暖、橘黄、代表着光明与希望的火焰猛地向上一涨,火苗蹿起三尺高,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狂暴的灵魂!随即,颜色发生了翻天覆地、违背常理的变化!所有的橘黄暖色瞬间褪去,被彻底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深、冰冷、仿佛凝结了九幽地狱亿万载死寂与绝望、不容任何生机存在的——苍白色!

寂灭之火!

这不是凡间之火,这是由他体内那精纯至极、凌驾于生死之上的寂灭刀意所催生、蕴含着灭绝一切生机、终结万物轮回的冰冷死意的法则显化!

苍白色的火舌如同拥有自我意识的恐怖触手,又如同来自冥界的苍白闪电,猛地窜出洞口,没有带来丝毫温暖,反而让洞口的温度骤降,岩石表面甚至瞬间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空气中的水分被瞬间冻结!那汹涌而来、声势骇人的虫潮,在接触到这苍白火焰的瞬间,不是被高温烧焦,而是如同被无形的、绝对的“死”之法则扫过,所有的生命活动在万分之一刹那被强行终止,纷纷僵直、凝固在原地,连临死前的抽搐都显得那么徒劳无力,继而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干瘪、失去所有色彩,最终“噗”地一声,化作细细的、没有任何生命痕迹的飞灰,飘散在空中!那浓郁甜腻、蕴含剧毒的雾气,在这苍白火焰的冰冷死寂照耀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残雪,发出细微而密集的“滋滋”哀鸣,迅速消融、溃散,再也无法凝聚成形!

洞外,那六名正在全力施法、心神与蛊虫紧密相连的“巫老”同时身体剧震,如遭雷击!脸上那原本蕴含着神秘力量的诡异油彩,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灵性,变得黯淡无光,如同干涸的血痂。他们眼中首次露出了难以置信、近乎崩溃的骇然之色!他们清晰地感觉到,自身与那些本命交修、心血相连的蛊虫之间的联系,被一股恐怖到无法形容、冰冷到冻结灵魂的力量强行斩断!那反噬之力如同烧红的巨锤,带着寂灭的气息,狠狠砸在他们的心神之上!几人同时闷哼一声,胸口如被重击,嘴角控制不住地溢出了一丝暗红色的、带着点点灰败气息的血液,身形剧烈摇晃,若不是互相搀扶,险些直接栽倒在地,法力瞬间溃散大半!

刀疤苗人和他身后那几名原本抱着复仇心态、等着看好戏的同伴,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脸上的得意和怨毒被无边的、最原始的恐惧彻底取代,如同白日见了最恐怖的鬼魅,连连向后踉跄倒退,脚步虚浮,看向山洞的眼神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惧,仿佛那里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执掌死亡、收割灵魂、不容亵渎的冥界使者!

李不言缓缓站起身,走到了洞口,站在那一片被寂灭之火净化过的、铺满虫灰的地带边缘。

苍白色的火焰如同最温顺的宠物,又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在他周身环绕、跳跃、流淌,将他映衬得如同从古老神话画卷中走出的、代表终极虚无的死亡之神。他目光平静,如同万古不化的寒冰深潭,缓缓扫过外面那些惊恐万状、如同待宰羔羊的苗人,最后落在那些气息萎靡、满脸骇然与不可置信的“巫老”身上。

“我无意与苗疆各部为敌。”他的声音在苍白火焰那冰冷死寂的光晕衬托下,更显冰寒彻骨,字句清晰,如同北极冰原上相互撞击的冰珠,带着绝对的寒冷,敲打在每一个苗人的心上、灵魂上,“此行只为借道,不欲多生事端。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从每一个巫老脸上划过,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连体内残存的法力都运转滞涩。

“但若有人执意寻衅,不死不休……”

他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西伯利亚的暴风雪骤然降临,周身那苍白色的寂灭之火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心中那一丝被撩动的杀意,骤然膨胀,散发出更加恐怖、更加纯粹的、令万物终结的死寂之意!周围的雾气疯狂退散,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生机,变得枯黄!

“我不介意让这寂灭之火,焚尽尔等巫蛊之源,断送你们寨子传承千年的根基,让黑石寨之名,从此在这片群山除名。”

话音落下,他周身那令人胆寒、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苍白色火焰骤然收敛,如同百川归海,瞬间消失无踪,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仿佛刚才那恐怖绝伦、如同神迹魔临的一幕,真的只是一场集体产生的幻觉。只有他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灰衣,斗笠,身形挺拔却平凡,与这山林,这雾气,似乎并无不同。

但地上那片厚厚一层、色彩各异却统一失去生命光泽的虫灰,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混合着焦糊与绝对死寂的诡异气息,以及“巫老”们苍白的脸色、嘴角那刺眼的血迹、眼中挥之不去的恐惧,无不赤裸裸地、残酷地证明着刚才那短暂交锋的可怕与绝对碾压。那是力量层次的本质差距,是法则层面的无情践踏。

为首的巫老,那位脸上油彩最繁复、年纪似乎也最古老的老者,死死盯着李不言,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血丝,枯瘦得如同鸡爪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用苗语嘶哑地、急速地对刀疤苗人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压抑而尖锐,充满了强烈的不甘与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抗衡的、深深的忌惮,甚至……在面对这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时,本能产生的一丝敬畏。

刀疤苗人闻言,脸色变幻不定,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咬了咬牙,几乎将牙齿咬碎,强忍着巨大的屈辱和灵魂深处的恐惧,对着洞口那如同亘古山岳般矗立、仿佛无法撼动的李不言,抱拳躬身,用汉语生硬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地说道:“……是……是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尊驾!阁下……神通广大……我们……我们黑石寨……绝不敢再与阁下为敌!请……请尊驾自便!”

说完,再不敢有半分停留,甚至不敢抬头再看李不言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一眼,慌忙和同伴一起,手忙脚乱地搀扶起心神受创、步履蹒跚的巫老,带着一众失魂落魄、如同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同伴,如同被最可怕的恶鬼追赶般,仓皇失措、连滚带爬地退入了那浓得化不开、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迷雾山林之中,几个呼吸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仿佛确认了那恐怖的存在已经收敛了威压,山林间才重新响起了试探性的、微弱的虫鸣,继而,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连成一片,鸟叫声也再次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惑。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恐怖的虫潮,真的只是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光怪陆离的噩梦。

李不言依旧站在洞口,望着苗人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眉头微蹙。

这次冲突,虽然凭借寂灭刀意那凌驾于寻常力量之上的绝对属性,轻易化解,甚至起到了极强的震慑作用,足以让黑石寨在短时间内不敢再轻举妄动,却也给他提了个醒。苗疆之地,果然藏龙卧虎,这些巫老的手段诡异莫测,驱使虫豸,运用自然之力,防不胜防。若非他的寂灭刀意恰好是这些依托生命与灵魂的阴邪巫蛊之术的天然克星,恐怕真要陷入苦战,耗费一番不小的手脚。接下来的路程,需更加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能有丝毫大意。

而且,这些苗人来得太快,太巧了。

从他离开望南驿,到在此处落脚,不过大半日功夫。黑石寨的人就能如此准确地在这茫茫群山、重重迷雾中找到他临时的藏身之所,并且如此迅速地请动了寨中地位显然极为尊崇的巫老?这仅仅是因为白天驿站中那微不足道的冲突,所引来的即时报复?

还是说……自己的行踪,从一开始就落在了某些有心人的眼中?那驿站中的冲突,或许本身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诱饵,一次对他实力和反应的试探?而如今,更有一只无形而阴险的手,在巧妙地利用苗疆本土的力量,意图借刀杀人,将自己埋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夜色渐深,山间的雾气非但没有随着夜深而消散,反而更加浓重,如同乳白色的、粘稠的生命体,翻滚着,蠕动着,吞噬着一切光线和声音,也吞噬着所有的方向与路径。前方的路,隐藏在无边无际、诡谲变幻的迷雾之中,也隐藏着更多的未知、陷阱与步步惊心的杀机。

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音,空洞而哀伤,像是在为谁低声奏响着一曲安魂的夜歌,飘荡在漫漫长夜之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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