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沃尔夫家格外安静。
奥古斯特教授在书房里整理稿件,安娜在客厅里做着针线活,但她的目光不时担忧地瞟向客房紧闭的房门。
林从波茨坦广场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连晚餐也只是勉强吃了几口。
客房内没有点灯,林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柏林稀疏、昏黄的灯火。
冬夜的寒星在云层间隙闪烁,冰冷而遥远,如同这个时代给予绝望者的微弱希望。
波茨坦广场那震撼人心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
那个庄严的军礼与那碗救济汤,那个咖啡馆里漠然的欢声笑语。
这两个世界的剪影,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在他心上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原本的计划,那个基于理性权衡、力求自保的计划,此刻在他内心彻底崩塌了。
“先活下去……”
他低声自语,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在这个剧烈动荡、充满不公的时代,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真的能活下去吗?
即使能,那样的活着,与那些在咖啡馆里对同胞苦难视而不见的绅士们,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无非是五十步与百步而已。
他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他并非生来就是书斋里的学者。
他也曾走上街头,参与过抗议活动,与志同道合的同志讨论过如何建立一个更公平的社会。
那些热血、激情和为理想献身的冲动,虽然被后来的学术生涯所沉淀,但从未真正熄灭。
此刻,在这1918年柏林的冬夜里,那些沉睡的记忆和情感,被眼前活生生的苦难彻底点燃了。
一种混杂着巨大愤怒、深切同情和强烈使命感的情绪,像岩浆一样在他胸中翻涌、奔腾,寻求着喷发的出口。
林似乎无法再忍受仅仅作为一个历史的见证者,一个冷静的记录员。
他身处其中,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感受着这里的痛苦,他必须做点什么。
“或许……”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清晰而坚定,“只有尝试去改变这个充斥着不公的世道,才能真正找到我在这个时代的安身立命之所。”
这种觉醒最初是朦胧的,带着理想主义的冲动,甚至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中二”。
但他无法抗拒这种内心的召唤。那不是圣母式的怜悯,而是一种基于共同命运感的愤怒。
那等待救济的队伍里,是千千万万个和他一样的普通人,是有血有肉、会痛苦会绝望的生命。
他们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他们也不应该被引向那条已知的、通往更大灾难的道路。
“我既然来了……”
他望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那就必须要管。”
一种决绝的力量在他体内生成。
去他妈的狗屁世道!
去他妈的谨小慎微、先活下去!
如果这个时代注定要沉沦,他也要在挣扎中献上自己的火焰。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第二天,当奥古斯特教授与他讨论巴黎和会传来的最新消息——协约国方面流露出愈发强硬的惩罚姿态时,林内心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教授,您不觉得吗?”
林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平时努力维持的冷静面具出现了裂痕,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凡尔赛宫那些衣冠楚楚的政治家,和波茨坦广场咖啡馆里那些漠视民众疾苦的绅士们,本质上并无不同!”
“他们考虑的从来不是普通人的生存,不是士兵的尊严,不是工人的面包!”
“他们只关心如何维护自己的特权和利益,如何瓜分战利品,如何确保我们永无翻身之日!”
话一出口,林自己也微微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立刻收敛了神色,低声道:“请原谅我的激动,教授。”
但奥古斯特教授并没有生气,反而用一种深邃而了然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烟斗。
“冯·俾斯麦先生,”教授的声音平和而沉稳,“我注意到,最近你的言辞中,开始带着一种……越来越明显的火药味。”
“看来,柏林这座城市,正在把你从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转变为一个热情的思考者,甚至可能是一个行动者。”
林深吸一口气,迎上教授的目光,不再掩饰:“我只是……”
“无法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沉默让我感到窒息。”
“我理解。”
教授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却充满力量,“但是要记住,愤怒需要引导,混乱的思想需要清晰的平台。”
“纯粹的愤怒可以摧毁,但无法建设。”
“你有没有考虑过,将你的这些观察、思考和愤怒,系统地整理出来,形成文字?”
这句话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林内心翻涌的迷雾。
是的,他需要发声。
他来自未来,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视野和对历史走向的洞察。
他不能仅仅停留在私下的愤懑和交谈中。
他必须将自己的想法传播出去,去影响更多的人,去为这个迷茫的时代提供一种不同的可能,一种避免走向深渊的警告和出路。
而写作。
这是他最熟悉的武器,也是在这个阶段他最能够有效使用的武器。
林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先前所有的迷茫和挣扎仿佛找到了汇聚的方向。
他抬起头,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奥古斯特教授从未见过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坚定光芒。
“教授,”林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奔涌的决心,“您说得对。”
“我确实想要系统地写下一些思考,关于当前德国的困境,关于我们正在面临的歧路,以及……或许存在的另一种出路。”
奥古斯特教授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正在破茧而出的思想者,一个被时代苦难赋予了使命的年轻人。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有欣慰,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指了指书房的方向,那里有纸,有笔,有无数前人的智慧。
“纸和笔都在那里。”
教授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我很期待看到,一个亲身经历过最深重苦难的年轻人,会为我们这个迷茫的时代,开出怎样的一剂药方。”
林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
他转身走向书房,步伐稳健而有力。
或许这看起来很愚蠢,很理想主义,甚至很“中二”。
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不是什么救世主,他只是一个不愿意再背过身去的普通人。
那千千万万个在苦难中挣扎的普通人,就是他的同胞。
这个狗屁的世道,他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