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地点定在夏洛滕堡区一栋不起眼的公寓楼里。
这里是约吉希斯安排的众多安全屋之一。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和淡淡霉味,厚重的窗帘将午后的光线完全隔绝在外,只有一盏煤油灯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提供着有限的照明。
林在约吉希斯的引导下走进房间时,罗莎·卢森堡和卡尔·李卜克内西已经等在那里。
卢森堡坐在一张靠背椅上,膝上盖着毛毯。
她的身形显得有些瘦小,但那双透过镜片望过来的眼睛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充满了智慧的力量和审视的锋芒。
李卜克内西则站在她身侧,双手抱胸,姿态挺拔。
眉头习惯性地微锁着,打量着走进来的林,目光中混合着好奇、审视和一丝尚未完全消退的疑虑。
“卢森堡同志,李卜克内西同志。”
约吉希斯简单介绍,“这位就是林·冯·俾斯麦。”
“冯·俾斯麦先生,”卢森堡率先开口,她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理论家特有的冷静,“或者说,L.v.b.?”
“我们终于见面了,请坐。”
她示意了一下桌对面的椅子。
林微微颔首,从容地坐下,迎接着三位革命核心人物目光的洗礼。
他的平静让李卜克内西微微挑了下眉。
“你的文章,《秩序的困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卢森堡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仿佛时间无比宝贵,“尤其是关于革命主观力量与客观条件辩证关系的论述。”
“这在当前……很有现实意义。”
她措辞谨慎,但意思明确。
“感谢您的认可,卢森堡同志。”
林不卑不亢地回应,“那是我基于观察和分析得出的一些粗浅看法。”
“粗浅?”
李卜克内西忍不住开口,声音洪亮而直接,“你通过约吉希斯转告的警告可一点都不粗浅。”
“你认为我们正在走向一场‘注定失败的街头决战’?”
他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绷紧。
约吉希斯沉默地站在一旁,观察着林的应对。
林直面李卜克内西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李卜克内西同志,”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我并非质疑革命本身的必要性和正当性。我质疑的是时机和策略。”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三人:“请允许我问几个问题。”
“我们目前能直接动员的、有组织的武装工人,有多少?”
“我们对柏林驻军、警察以及自由军团的确切兵力、部署和作战计划,了解多少?”
“一旦起义爆发,我们是否有可靠的、能支撑长期斗争的后勤补给线?”
“更重要的是,除了柏林等几个大城市的工人区,广大的农村和小城镇,我们的群众基础如何?”
“他们是否做好了支持一场全面武装起义的准备?”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雨点,敲打在桌面上,也敲打在聆听者的心上。
这些问题,恰恰是德共内部激进派常常有意无意忽略的残酷现实。
李卜克内西的脸色有些难看:“革命不能像会计一样计算得失!群众的热情一旦点燃……”
“热情会被机枪和炮火浇灭!”
林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但内容却无比尖锐,“无组织的热情,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反动军队面前,就是屠杀的序曲!”
“我们不能用工人和士兵宝贵的鲜血,去验证敌人火力的强度!”
他的话语让卢森堡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她想起了自己也曾对盲目暴动提出过的批评。
“那你所谓的‘毛细血管’计划,就能避免流血吗?”
李卜克内西反问道,“缓慢的渗透和组织?”
“可是等到你的‘毛细血管’遍布全身,德国也许早已被协约国彻底肢解,工人阶级的脊梁也早已被彻底打断了……”
“李卜克内西同志,‘毛细血管’计划并非放弃斗争,而是为了进行更有效、更具韧性的斗争。”
林耐心地解释,如同在阐述一个复杂的理论,“它旨在建立深入基层的、不易被一次性摧毁的组织网络。”
“它可以在高压下转入地下生存,可以持续进行宣传和组织工作,可以在条件成熟时迅速动员。”
“它追求的不是一时的轰动,而是持久的战斗力。”
“而且,它并不排斥在必要时刻,在有利条件下,发动坚决的、有准备的武装行动,但那应该是我们选择的时间和地点,而不是被迫卷入敌人预设的战场。”
他看向卢森堡:“卢森堡同志,您曾论述过群众自发性的重要性。”
“我完全赞同。”
“但自发性需要与先锋队的正确领导相结合,才能避免盲动,才能将巨大的能量引导向正确的目标。”
“我认为,当前阶段,德共的领导作用更应该体现在这种深入、扎实的组织和引导工作上,而不是急于发出总攻的号角。”
卢森堡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毛毯的边缘。
林的思路,在很多方面与她不谋而合,甚至更加系统和……悲观,或者说,现实。
“你对《凡尔赛条约》的看法呢?”
卢森堡转换了话题,这也是她极为关切的一点,“你认为它会对德国局势产生何种影响?”
“那将是一份旨在毁灭德国的条约,卢森堡同志。”
林毫不犹豫地回答,“它带来的不仅是领土和经济的掠夺,更是极致的民族屈辱。”
“这种屈辱感,会被极右翼势力巧妙地利用,将矛头从真正的战争发动者——垄断资本和容克地主身上转移到我们这些‘背后捅刀子的十一月罪人’身上。”
“条约公布之日,就是民族主义情绪和反工人暴力空前高涨之时。”
“如果我们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无论是在组织上还是在舆论上,我们都将面临内外夹击的绝境。”
房间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煤油灯的光芒摇曳,映照着四张神色凝重的脸。
良久,卢森堡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看向林的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复杂的认可。
“你的分析……”
“非常深刻,也令人不安。”
她坦诚道,“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可能不愿面对的某些现实。”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的‘顾问’身份,我们认可。”
“我们希望你能定期提供你对局势的判断和分析,特别是关于敌人动态和群众情绪方面。”
“你的‘毛细血管’计划,可以在你认为合适的范围内继续,但我们需要知情。”
这是一种有限的合作,既吸收了林的智慧,又保持了德共的独立决策权。
“我理解。”
林点了点头。这已经是他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但是,年轻人,”李卜克内西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理论是灰色的,而实践之树常青。”
“最终,历史将由行动来书写,而非仅仅由分析。”
“我同意,李卜克内西同志。”
林平静地回应,“我所做的一切分析和准备,都是为了最终能够采取正确的、能够走向胜利的行动。”
会面在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氛围中结束了。
没有热烈的拥抱,没有坚定的誓言,只有思想的碰撞和战略上的询问。
林知道,他已经在这些能够影响历史走向的人心中,播下了怀疑和谨慎的种子。
至于这颗种子能否在狂热的风暴中生根发芽,阻止那场注定的悲剧,他无法确定。
但他已经尽力。
剩下的,就是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