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冯·海德布兰德中尉此刻的模样,与他身为普鲁士军官的骄傲相去甚远。
他那件笔挺的军装上沾满了泥泞和不知是谁溅上的血点,脸上那道原本就显得凶悍的疤痕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显得更加狰狞。
他半蹲在一辆被炸毁的运兵车残骸后面,手中的鲁格手枪握得指节发白,耳边充斥着的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属于他部队的崩溃之声。
他所在的埃尔哈特旅一部,原本是南撤序列中相对完整的单位,但此刻,却在这条通往施特格利茨的公路及其两侧的田野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
“砰!”
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他藏身的车体钢板上,溅起一串火星,吓得他猛地一缩头。
“机枪!我们的机枪为什么哑火了?!”
“杰克,带人上去,把那个该死的火力点给我端掉!”
康拉德对着不远处一个趴在地上的士官咆哮,声音因为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而嘶哑。
然而,那个叫杰克的士官刚冒头,一阵密集的步枪子弹就从侧翼的一片灌木丛中射来,他甚至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一头栽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中尉!侧面!”
“侧面也有他们的人!”
一个年轻的士兵连滚带爬地缩到康拉德身边,脸上毫无血色,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我们被包围了!路被堵死了!”
康拉德猛地探出头,向外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咬碎牙齿。
公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穿着灰色军装的尸体,一些伤员在血泊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几辆燃烧的卡车和马车堵塞了道路,散发着滚滚黑烟和焦糊味。
而在公路两侧,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乌合之众”——穿着杂色衣服的工人武装,正利用地形,用精准的射击和不时投掷过来的手榴弹,一步步压缩他们的生存空间。
他甚至能看到一些工人手中拿着本该属于他们自由军团的mG08机枪,正猛烈地向他的队伍倾泻火力。
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他看到不远处另一支自由军团的部队——似乎是罗斯巴赫自由军团的一部——也在遭受着同样的命运,他们的队形被完全打散,士兵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田野里乱窜,然后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子弹撂倒。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连这些拿着烧火棍的工人都打不过吗?!”
康拉德情绪彻底失控,他猛地站起身,不顾横飞的子弹,挥舞着手枪,对着周围那些或趴或躲的士兵们歇斯底里地怒吼:
“反击!都给我站起来反击!”
“你们还是德意志的军人吗?!”
“拿起你们的枪,为了荣誉,冲垮他们!”
“把这些该死的叛乱分子统统杀光!”
他的声音在枪炮声中显得异常尖锐和绝望。
然而,回应他的,并非士兵们惯常的服从和勇猛冲锋。
大多数士兵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眼神躲闪,甚至带着一丝怨恨。
连续数月在柏林巷战中的精神折磨,战友不断倒下的心理阴影,加上此刻这突如其来的、组织严密且火力凶猛的伏击,早已将他们的士气和战斗意志消耗殆尽。
荣誉?
在生存都成问题的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中尉……我们……我们冲不出去……”
一个老兵颤抖着声音说道,“他们的火力太猛了,而且到处都是……”
“闭嘴!”
康拉德一脚踹在旁边的车轮上,状若疯癫,“谁敢后退一步,我就以临阵脱逃罪枪毙他!”
“迫击炮呢?!我们的迫击炮为什么不开火?!”
“中尉……”
“迫击炮班……”
“在刚才第一轮爆炸中就……”
副官的声音带着哭腔。
康拉德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那是极致的愤怒和无力感带来的生理反应。
他看着自己的部下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被猎杀,看着其他友军部队同样陷入崩溃。
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失败”的冰冷感觉,正一点点攫住他的心脏。
他引以为傲的军事素养和贵族荣耀,在这片由工人阶级的愤怒构筑的钢铁风暴面前,被撕得粉碎。
他徒劳地举枪向着人影晃动的地方射击,嘴里依旧在不干不净地咒骂着,但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他们正一步步滑向全军覆没的深渊的事实。
困兽犹斗,其状愈烈,其势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