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柏林紧紧包裹。
国防部军官宿舍区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巡逻队脚步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古德里安躺在狭窄的行军床上,辗转反侧。
白日里读到的那篇《浅论装甲集群突击战术》依旧在他脑海中翻腾,那些精妙的构想与眼前这困顿的现实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他难以入眠。
隔壁房间隐约传来小儿子库尔特细微的啼哭,随即是妻子玛格丽特轻柔的安抚声——他的整个世界,就在这咫尺之遥。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持续的敲门声响起,声音很克制,仿佛怕惊动什么人。
古德里安猛地坐起,警惕地望向房门。
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枕头下压着的怀表——那是玛格丽特送的礼物——时针指向十一点四十分。
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些臂缠红袖标的巡逻队。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压低声音问道:“谁?”
“海因茨,是我,卡尔。”
门外传来一个同样压低的、熟悉的声音。
卡尔?
古德里安一愣,卡尔·冯·霍夫曼?
他在总参谋部工作时结识的同僚。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现在不是应该在魏玛吗?
古德里安犹豫着拉开门锁。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霍夫曼,他穿着一件不起眼的深色风衣,领子竖起,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和一丝紧张。
“卡尔?你怎么……”
古德里安的话还没问完,霍夫曼就迅速闪身进屋,反手轻轻将门关上,动作敏捷而无声。
“时间紧迫,海因茨,长话短说。”
霍夫曼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压得极低,“我是跟随维尔斯国务秘书和塞克特将军的代表团秘密返回柏林的。”
古德里安心中一惊。
代表团?
他白天隐约听到过一些风声,但没想到霍夫曼也在其中。
“谈判……怎么样了?”
他忍不住问道。
霍夫曼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很不乐观。”
“对方的态度异常强硬,条件苛刻得难以置信。”
“塞克特将军认为谈判已经破裂。”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古德里安,“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海因茨,你必须跟我们走,回魏玛。”
“走?”
古德里安愣住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隔壁卧室紧闭的房门。
“对,离开柏林,立刻!”
霍夫曼语气坚决,“你是我们需要的军官,你的才能不应该被埋没在这里,更不应该……落入他们手中。”
“塞克特将军正在设法撤离一批关键人员,你就在名单上。”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古德里安心头。
离开这个压抑的囚笼,重返能够施展抱负的地方,这无疑具有巨大的诱惑。
那篇“L”的文章让他看到了希望,但如果连人都被困在这里,希望又从何谈起?
然而,一种更深切的担忧瞬间攫住了他。
“这……太冒险了!”
古德里安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玛格丽特和孩子们怎么办?”
“京特才四岁,库尔特甚至还没断奶!”
“带着他们穿越封锁线?”
“如果被查到,我们会被当作什么处理?”
他想到了赤卫队队员检查证件时那审视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霍夫曼似乎早有准备,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听着,海因茨,正是因为考虑你的家人,你才必须走!“
“留在这里,她们就是你最大的软肋,是人质! ”
“谁也不知道这些红色分子下一步会做什么。”
“魏玛才能给你们安全!”
“我们有外交渠道作为掩护,身份文件也会处理。”
“玛格丽特和孩子们,我们后续也会一起接走。 ”
“你只需要做好准备,两天后的晚上,还是这个时间,会有人来接你们。”
“只带上最重要的物品。”
“人质” 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古德里安最后的犹豫。
对妻儿安危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甚至暂时掩盖了那篇点燃他内心火焰的文章所带来的微光。
他脑海中浮现出玛格丽特惊恐的脸和孩子们哭泣的模样。
深吸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古德里安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沉重而决绝:“我明白了,卡尔。”
“两天后,我们……会准备好。”
霍夫曼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用力拍了拍古德里安的肩膀:“好!”
“记住,保持常态,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玛格丽特,等到最后时刻再告诉她,以免她过度担忧露出破绽。”
他不再多言,再次谨慎地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打开门,迅速融入走廊的黑暗中。
古德里安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
隔壁房间里,小儿子的啼哭已经止歇,柏林沉重的夜色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离开的决定带着对家人安全的渴望,却也让他感觉,自己正亲手扼杀另一个刚刚在内心萌发的、关于未来的微弱火种。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就在霍夫曼离开后不久,在宿舍楼外远处的一个阴影角落里,一个原本看似倚靠着墙壁休息的身影,缓缓直起了身子。
那人将头上戴着的工人帽往下又扯了扯,更好地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双冷静观察的眼睛,注视着霍夫曼消失的方向,以及古德里安那扇再次紧闭的房门。
片刻之后,这个身影转过身,迈着与普通工人无异的步伐,匆匆消失在通往工人区方向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