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第一个回归的意识,如同潮水般漫过全身的每一根神经。
那是一种深可见骨的钝痛,仿佛整个躯体被无形的巨力碾碎后又勉强拼合,连最细微的移动都会牵动伤口发出无声的哀鸣。
紧随疼痛而来的是喉咙里灼烧般的干渴,以及一种深陷泥沼般的虚弱感。
林·冯·俾斯麦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一条细缝。
模糊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瞳孔。
他下意识地闭眼,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涌——二十一世纪柏林的街头示威,催泪瓦斯的刺鼻气味,防暴警察的盾牌阵列,还有那道撕裂时空的强光......
当他再次睁眼,视野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宿舍天花板,而是一片泛黄的灰白色顶棚,中央悬挂着一盏黄铜吊灯,乳白色玻璃灯罩投下温暖的光晕。
空气中混合着蜂蜡、旧书和消毒药水的特殊气味。
他尝试转动脖颈,左肩立即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冷汗瞬间浸湿额发,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左半身被仔细包扎着,厚实的绷带带来些许安全感。
“莉泽,你快来看!”
门外传来清脆的嗓音,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
“他好像醒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两个少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走在前面的正是安娜·沃尔夫,她穿着简朴的灰色羊毛长裙,淡金色长发编成整齐的辫子。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褐发少女,脸上带着既好奇又紧张的神情。
“感谢上帝,您终于醒了!”
安娜快步走近,蓝灰色的眼睛里盛满关切,“我是安娜·沃尔夫,这位是我的朋友莉泽洛特·迈尔。”
“三天前我们在格鲁讷瓦尔德森林发现了您。”
莉泽洛特站在稍远的位置,小声补充道:“当时您的伤势很重,我们用了露营的小拖车才把您带回来。”
她的手指不安地绞着裙角,“希望没有弄疼您的伤口。”
林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
安娜立即会意,转身从胡桃木书桌上取来陶杯。莉泽洛特默契地提起水壶倒水,两人配合娴熟,显然在这几天里已经形成了照顾他的默契。
“请慢些喝。”
安娜将温水递到林的手中,“您昏迷了整整三天。父亲说您失血过多,能醒过来真是奇迹。”
温水滋润着干涸的喉咙,林终于能发出声音:“谢……谢......”
“这里是?”
“这是我家的客房。”
安娜轻声解释,“我父亲是柏林大学的教授。我们发现您时,您穿着......很特别的衣服,伤得很重。”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床头柜上折叠整齐的、来自未来的特殊面料服装。
莉泽洛特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那天我们本来在采蘑菇,突然看到您倒在橡树下。”
“您的伤口......”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看起来不像是普通事故造成的。”
林的目光掠过房间:淡绿色墙纸上挂着森林风景油画,厚重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半掩着窗,胡桃木书架上塞满烫金封面的典籍。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床头柜上的银质相框里——那张奥托·冯·俾斯麦的肖像照正无声地凝视着他。
不安的预感如藤蔓般缠绕上心头。
他强撑着坐直身体,声音紧绷:“现在......”
“是哪一年?”
两个少女对视一眼,安娜柔声回答:“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战争刚刚结束,皇帝逃去了荷兰......”
一九一八年!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林的手指猛然收紧,陶杯中的水剧烈晃动。
左肩的伤口传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这个事实带来的冲击。
他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德意志帝国崩溃的历史节点!
窗外传来遥远的电车铃声和报童的叫卖,那些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声音如此真切。
他看着眼前两位穿着旧式衣裙的少女,看着房间里充满时代感的陈设,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荒谬的事实。
“您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莉泽洛特小心翼翼地问。
林深吸一口气,目光掠过床头的俾斯麦肖像,轻声回答:
“林......”
“林·冯·俾斯麦。”
安娜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这是个显赫的姓氏。”
“您先好好休息,我去告诉父亲您醒来的消息。”
她轻轻拉了下莉泽洛特的衣袖,两人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房门合上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林缓缓靠回枕头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这正是德国历史上最关键的转折点:
皇帝退位,共和国宣告成立,斯巴达克同盟正在街头为社会主义革命而战,而距离阿道夫的纳粹的崛起还有十五年。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抚过身上粗糙但干净的亚麻床单,指尖传来的触感如此真实。
这不是梦,这是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时代。
作为研究德国历史的学者,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冬天将会有多少鲜血染红柏林的街道,知道即将到来的《凡尔赛条约》会给德国带来怎样的屈辱,更知道这一切将如何导向那个最黑暗的结局。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房间里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神逐渐有些迷茫。
自己虽然从未来而来,但真的能改变那么多吗?
先让自己活下去吧?
先让自己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