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夫家宽敞的书房,在冬夜里被营造出了一方温暖的学术绿洲。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寒冷与黑暗,壁炉里的火焰稳定地燃烧着,将跃动的金光投在满墙的深色书脊和围坐的人影上。
空气中交织着雪茄的醇香、咖啡的微苦,以及一种思想交锋前特有的、沉静而兴奋的气息。
奥古斯特·沃尔夫教授在家中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学术沙龙,受邀前来的几位,都是他在柏林大学志同道合的同事与挚友。
除了熟知的哲学系的穆勒教授,还有身形瘦高、眼神锐利的经济学副教授埃里希·鲍尔,以及研究欧洲近代史、以史料严谨着称的弗里茨·霍夫曼博士。
林·冯·俾斯麦坐在一个稍显偏僻、靠近书架的位置,仿佛想借此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他穿着教授为他准备的、稍显正式但仍不合身的深色外套,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膝上那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
这是他根据与教授讨论后,熬夜写就的一篇题为《饥饿与尊严:论当前德国危机的经济根源与精神困境》的短文草稿。
今晚,他将首次在真正的学者面前,阐述自己那尚未成熟、却饱含激情的观点。
奥古斯特教授作为主人,简单致辞后,便将目光投向了林,眼神中带着鼓励。
“诸位,今晚我希望介绍一位年轻的思考者,林·冯·俾斯麦先生。”
“他近期的一些观察与思考,或许能为我们理解当前这团乱麻般的时局,提供一个……独特而富有冲击力的视角。”
“冯·俾斯麦先生,请。”
林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壁炉旁那片被光线照得最亮的区域。
他先向在座的学者们微微鞠躬,然后展开稿纸,开始时声音还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紧绷,但随着内容的深入,他逐渐沉浸其中,语调变得清晰而有力。
他首先描述了他在柏林街头的见闻——蒂尔加滕公园里伤残退伍军人眼中被背叛的痛苦,工人区里因失业和降薪而激愤的讨论,尤其是波茨坦广场上那震撼人心的一幕:
衣衫褴褛却敬着标准军礼的前军官,而几十米外咖啡馆里正坐着几个漠然享乐的绅士。
“先生们,”林的声音沉郁下来,“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战败的屈辱,更是一个社会肌体正在坏死的征兆。”
“当英雄的勋章换不来孩子的药,当勤劳的双手得不到养家的面包,当尊严在生存面前变得如此廉价时,任何关于民族复兴、民主制度的宏大叙事,都显得空洞而虚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倾听者,看到有人颔首,有人沉思。
“因此,我认为,”林提高了声调,进入了他文章的核心论点,“理解并解决我们当前困境的关键,必须回到最原始、最根本的层面——经济基础。”
“不是凡尔赛宫的政治辞令,不是议会里的党派争吵,而是面包、工作、生存。”
“一个饥饿的人,首先渴望的是食物,然后才是选票。”
“一个为明日生计发愁的工人,无法真正理解何为公民权利。”
“当最基本的生存保障被剥夺,社会契约便已破裂,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愤怒、绝望,以及……”
“对任何承诺能解决这些问题的新权威的渴望,无论这权威将引领我们走向何方。”
他引用了古罗马格拉古兄弟改革的失败与公民兵制瓦解的内在联系,试图论证当一个政治制度无法保障其大多数成员的经济安全时,其崩溃是必然的。
“我们正目睹类似的进程在德意志上演。”
“经济上的崩溃,正在催生精神上的虚无和政治上的极端。”
“如果我们不能正视并着手修复这个经济的黑洞,那么所有关于文化与精神重建的讨论,都将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
林的讲述持续了二十多分钟。
当他结束,微微喘息着放下稿纸时,书房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哲学系的穆勒教授,他捻着自己花白的胡须,眼中闪烁着赞赏的光芒:“令人印象深刻,冯·俾斯麦先生!”
“您将抽象的理论与触手可及的现实结合得如此紧密,充满了道德的激情与力量。”
“您成功地让我们‘看见’了问题,这比任何枯燥的理论都更有价值。”
然而,质疑随之而来。经济学副教授埃里希·鲍尔推了推他的金丝眼镜,身体前倾,语气带着学术上的挑剔与严谨:“冯·俾斯麦先生,我必须承认您的描述是生动且部分准确的。”
“您成功地勾勒出了一幅悲惨的图景。”
“但是,”他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我担心您陷入了一种过于简单化的经济决定论。”
“您将一切问题——精神的迷茫、政治的动荡、甚至可能出现的极端主义——都归因于经济困境这个单一变量。”
“这忽略了文化传统、民族心理、政治领导力、乃至偶然事件在历史进程中的巨大作用。难道德意志民族的精神是如此脆弱,仅仅因为暂时的物质匮乏就会轻易抛弃其理性与文明的传统吗?”
“您的模型,虽然有力,但恐怕不足以解释我们面临的复杂现实。”
一直沉默的历史学家霍夫曼博士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考据癖的审慎:“鲍尔教授的观点有其道理。历史并非单线程的因果链条。”
“例如,我们可以找到许多经济困顿但社会并未崩溃的时期,反之亦然。”
“过于强调经济因素,可能会使我们忽略其他同样关键的维度。”
面对这些尖锐而专业的质疑,林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他看了一眼奥古斯特教授,后者正平静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任何提示,只有信任。
林知道,他不能退缩。
他再次站起身,这一次,紧张感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为自己的理念辩护的坚定。
“感谢鲍尔教授和霍夫曼博士深刻的指正。”
他首先礼貌地回应,然后迎向鲍尔的目光,“我完全同意,历史是复杂的,由无数经纬线交织而成。”
“我并非试图建立一个可以解释一切的、冰冷的历史决定论模型。”
“我更愿意将经济基础视为……那艘承载着所有其他要素——文化、精神、政治——的船。”
他做了一个比喻的手势:“当这艘船坚固平稳,航行在富足的海域时,船上的乘客可以自由地发展、辩论、繁荣。”
“他们甚至可以暂时忘记船本身的存在。”
“但是,”他的语气加重,“当这艘船,像我们此刻的德国一样,出现了巨大的破洞,正在进水上浮,随时可能沉没时——船上的每一个人,无论他拥有多么高深的思想或多么高贵的精神,他的首要任务,都必须是去堵住那个破洞,去舀出船舱里的水。”
“否则,一切都会随之沉入海底。”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晰而恳切:“我并非说精神与文化不重要。”
“恰恰相反,我认为它们至关重要,是一个民族的灵魂。”
“但我的论点是,在当前的危机中,经济的破洞是如此之大,如此之致命,以至于如果我们不首先集中全力去修复它,那么所有关于灵魂的讨论都将失去其依附的载体。 ”
“我不是在提供一个完美的解释,我是在发出一个最急迫的警告:如果我们输了这场经济的生存之战,我们将失去讨论一切未来的资格。”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但这次的气氛不再是质疑,而是更深的思考。
埃里希·鲍尔教授紧绷的表情略微松动,他缓缓靠回椅背,轻轻点了点头,虽然没有明确表示赞同,但眼神中的挑剔已转化为一种严肃的审视。
奥古斯特教授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满意的微笑。
沙龙在更深夜的讨论中结束。
客人们离去后,教授拍了拍林的肩膀,低声道:“做得很好,林。”
“你不仅陈述了观点,更扞卫了它。”
“思想的战场,你已经踏入了第一步。”
林独自站在重新安静下来的书房里,看着壁炉中渐弱的火焰。
这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