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1918年12月初。
冬日的寒意已牢牢攫住城市,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偶尔的雪粒,敲打着《红旗报》编辑部肮脏的窗玻璃。
这间位于巷弄深处的办公室狭小而拥挤,空气中弥漫着新印报纸的油墨味、潮湿的羊毛大衣蒸腾出的体味,以及一种尽管疲惫却高度亢奋的革命激情。
成立不过数周的报纸,已成为斯巴达克派最响亮的喉舌。
罗莎·卢森堡裹着一条旧披肩,正伏在堆满稿纸的桌前,审阅着一篇关于“人民海军师”与政府冲突的评论。
她的笔迹清晰而有力,但眉宇间凝聚着深沉的忧虑。
煤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她紧抿的嘴唇和眼下的阴影。
十一月的革命赶走了皇帝,但旧的国家机器——官僚体系、司法系统,尤其是军官团,这些却像幽灵般盘踞不去。
艾伯特领导的社民党政府正与旧势力越走越近,这让她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危险。
“罗莎,你必须看看这个。”
卡尔·李卜克内西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走了进来,他脱下被浸湿的大衣,神情不像往常那样充满立即行动的冲动,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陷入深思的表情。
他将几页手稿的复写纸放在卢森堡面前。
“是通过大学里的同情者传出来的,只在几个最核心的小圈子里私下流传。”
卢森堡抬起眼,接过手稿。
标题是《秩序的困境》,署名处只有一个令人费解的缩写:“L.v.b.”。
“又一份知识分子的忏悔录?”
她语气平淡,并未抱太大期望。
近来,各种对革命评头论足的文章实在太多了。
“读下去,”李卜克内西自己倒了一杯热代用咖啡,靠在桌沿,目光炯炯,“尤其是他对‘革命不彻底性’与‘国家机器阶级本质’的分析,还有……”
“他对未来几个月局势的推演。”
卢森堡开始阅读。
起初,她的表情是审慎的,但很快,她的阅读速度慢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随着行文移动。
这篇文章的笔调冷静得近乎冷酷,在编辑部内外弥漫的乐观革命口号中显得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作者没有停留在对艾伯特-谢德曼政府的道德批判上,而是像解剖一具社会标本般,剖析了“十一月革命”为何只完成了政治上的“破”,却未能实现经济基础和暴力机器上的“立”。
“资产阶级国家本质上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暴力工具,”手稿中写道,“十一月革命仅仅更换了这个工具的操作者,却没有将其摧毁。”
“军官团、官僚体系和司法机构这些压迫机关依然完好无损,它们只是在等待时机。”
卢森堡的呼吸微微急促。
这个论断如此熟悉,又如此尖锐。她继续往下读:
“当前的主要矛盾并非资产阶级共和国与无产阶级革命的直接对抗,而是残存的、组织化的旧势力与分散的、缺乏统一战略的无产阶级力量之间,围绕‘谁将真正掌控国家暴力机器’这一核心问题展开的生死竞赛。”
“而社会民主党右翼领导层出于对‘布尔什维克幽灵’的恐惧,正在不可避免地滑向与旧势力的同盟。”
“他看到了问题的核心……”
卢森堡喃喃自语,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这篇文章的洞察力让她感到震惊。
作者不仅准确指出了当前局势的本质,更是预见了未来的发展轨迹。
李卜克内西指着其中用红笔划出的一段:“看这里,他对自由军团的预警。”
“那些被政府倚重来‘维持秩序’的‘志愿部队’,实则是反革命的突击队。”
“他们由前帝国军官组织和领导,充满了对革命的仇恨,必将成为扼杀工人运动的最直接、最残酷的工具。”
卢森堡放下稿纸,深吸一口气:“这简直……这简直像是列宁同志亲自写的。”
“这个作者完全把握了国家学说的精髓。”
“不仅如此,”李卜克内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看他对策略的论述。”
“他认为,在反革命力量正在集结、巩固的现阶段,盲目追求全线进攻是自杀,但当矛盾激化、敌人率先举起屠刀时,任何退缩和幻想同样是自杀。”
卢森堡重新拿起手稿,仔细阅读策略部分:
“革命的成功不仅需要热情,更需要科学的策略。”
“必须建立一支拥有统一战略、高度纪律、并能敏锐判断‘主要打击方向’的先锋队。”
“在当前阶段,工作的重点应该是揭露社会民主党的背叛行为,教育群众认识国家机器的阶级本质,同时在关键时刻能够集中力量于决定性环节。”
“这个‘L.v.b.’是谁?”
卢森堡问道,眼中闪烁着强烈的好奇,“他的分析框架……非常独特。”
“根基无疑是马克思主义的,但其中对矛盾主次的分析、对力量对比的极端务实的态度,以及那种对‘集中力量于决定性环节’的强调,是我在德国理论界未曾见过的。”
“这更像是一种……经过严酷斗争锤炼出的战略思想。”
“不清楚。”
李卜克内西摇摇头,“来源指向柏林大学奥古斯特·沃尔夫教授周围的某个学术圈子。”
“传言说作者很年轻,是个中德混血儿,甚至与俾斯麦家族有牵连——当然,这些多半是讹传。”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是一个空谈家。”
“他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预警。”
就在这时,编辑部的门被推开,一位面色紧张的学生模样的联络员走了进来,他谨慎地关好门,压低声音说:
“卢森堡同志,李卜克内西同志,我们在波茨坦车站的人听到风声,一些前帝国军官和极右翼团体正在频繁接触,他们私下里谈论着‘清算’和‘秩序’。”
“还有传言说,国防部长诺斯克对‘志愿部队’的招募和武装速度……快得超乎寻常。”
消息证实了手稿中的预警。编辑部的空气瞬间凝重起来。
李卜克内西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们必须警告工人!”
“必须武装起来!”
卢森堡却异常地平静。
“斗争是必须的,但绝对不能过快。”
她再次拿起那份“L.v.b.”的手稿,此刻,这些冷静的文字读起来不再是理论,而像一份来自未来的、沉甸甸的战报。
“卡尔,”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拿起笔,在稿纸的空白处用力写下几个字,“找到他,必须找到这个‘L.v.b.’。”
她写下的字是:“寻找战略家”。
“革命不仅需要无畏的战士,更需要能洞察全局的头脑。”
卢森堡抬起头,望向窗外柏林阴霾密布、雨雪交加的夜空,目光仿佛要穿透迷雾,找到那个隐藏在文字背后的身影。
“这个人对列宁同志的理论的理解如此深刻,又能将其灵活运用于德国的具体环境。”
“如果我们早些听到这样的声音……”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但李卜克内西明白她的意思。
窗外,12月的寒风呼啸,卷动着革命传单在泥泞的街道上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