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军团那伙人沉重的脚步声还在木质楼梯上嘎吱作响,最终消失在街头的寒风中。
知识咖啡馆内,煤气灯依旧嘶嘶作响,原本因为自由军团的元消失的松懈很快消失,却陷入了一种紧绷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咖啡和未散的敌意。
林提出的“退伍军人讨论会”的建议,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欢呼,而是层层扩散的疑虑与担忧的涟漪。
奥托·舒尔茨第一个打破沉默,他粗壮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冯·俾斯麦先生,你这个关于退伍军人讨论会的提议……”
“是不是太急了点?”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工人们特有的务实与谨慎,“我们不能因为刚被那群疯狗呲牙咧嘴地吓唬了一下,就立刻慌慌张张地亮出底牌,搞什么公开讨论会。”
“这显得我们太被动,简直像是在他们的逼迫下才做出的反应。”
瓦尔特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忧虑:“奥托说得对。”
“而且,你刚才在应对时特意提到那位少校的个例……”
“这是否会让我们显得准备不足,过于依赖个别案例?”
“我们需要一个更全面、更站得住脚的依据。”
格特鲁德怯生生地从她的数学笔记本上抬起头,声音细若蚊蝇:“而且……”
“万一我们仓促举办,却没人来参加,或者现场被自由军团的人搅乱,那岂不是适得其反,更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那位少校的处境确实令人同情,但用一个特例来策划整个活动,策略上是否稳妥?”
霍夫曼在角落里焦躁地来回踱步,拳头紧握:“但是刚才的情况你们都看到了!”
“如果我们现在退缩,什么都不做,那些人只会觉得我们软弱可欺,下次会更加嚣张!”
“我们必须有所回应!”
林环视着在场的人们。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犹豫、不安以及对潜在风险的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充满肺部,然后平静地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各位同志,我完全理解你们的顾虑。”
“每一个担忧都合情合理。”
“但请相信,举办讨论会的提议,并非完全出于一时冲动的反击,也绝非仅仅基于某一位少校的遭遇。”
他走到咖啡馆中央,站在那摇曳的煤气灯光下,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那位少校只是一个催化剂,。”
“它让我,也希望让你们,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个问题的普遍性和紧迫性。”
“想想看,在座的谁没有在柏林的街头见过那些穿着旧军装、眼神空洞的乞讨者?”
“谁没见过昔日的前线军官,如今在做着搬运工、清洁工,甚至更不堪的工作?”
“那位少校的遭遇,绝非孤例!”
“他是成千上万被这个腐朽体制抛弃、被战争碾碎了尊严和未来的德国退伍军人的一个缩影!”
“他们的愤怒和绝望是真实的,是一片遍布全国的干涸柴薪。”
奥托的神色微微动容,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但质疑依旧存在:“所以呢?”
“冯·俾斯麦先生,一个讨论会,就能扑灭这片随时可能燃起的怒火,解决他们面包和工作的现实问题?”
“不能。”
林坦诚地迎上奥托的目光,毫不回避问题的复杂性,“一个讨论会,当然不能立刻解决所有问题。”
“但它可以是一个开始,一个信号!”
“如果我们连在公共场合为他们发声、探讨出路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我们这些自诩掌握了科学理论的人,都只敢躲在书房和咖啡馆里空谈,却不敢面对最尖锐的社会矛盾。”
“那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去谈论改造这个社会?”
瓦尔特插话道,语气急切:“可是时间!”
“下周四……只有七天时间!”
“宣传、场地、人员、内容……”
“这一切怎么可能在七天内准备好?”
“太仓促了!”
“正因为时间紧迫,才更凸显其必要性!”
林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就在我们争论、犹豫的每一分钟——”
“都可能有像那位少校那样迷茫而痛苦的退伍军人,在被自由军团或者其他极端势力拉拢!”
“他们提供的是一条看似痛快的毁灭之路!”
“我们每耽误一天,就可能将更多潜在的、可以争取的力量推向敌人的阵营,为我们未来的事业树立更多的敌人!”
“那位少校的例子恰恰警示我们,即便是最正直、最恪守原则的军人,在生存和尊严的双重压迫下,也可能会被逼入绝望的角落!”
“我们必须尽快提供一个不同的选项,一个基于理性、团结和真正解决方案的选项!”
格特鲁德小声嗫嚅道,但态度已经开始松动:“但是……”
“具体的准备工作,千头万绪……”
“我们可以分工合作,将任务分解,就像组织一次精确的军事行动。”
林走到墙边那块被烟熏得发黑的小黑板前,拿起一截粉笔,“瓦尔特,你和你掌握的印刷渠道是我们的宣传核心。”
“设计一份朴实、切中要害的传单,强调讨论会旨在解决实际问题,而非空谈政治。”
“霍夫曼,你在学生和青年中富有号召力,负责组织一支可靠的志愿者队伍,负责场地的布置、接待和必要的秩序维护。”
“奥托,”林转向这位关键的工人代表,语气格外郑重,“您和您背后的工会网络,以及您可能接触到的、对现状不满的退伍军人群体,是这次活动能否触及目标人群的关键。”
“我们需要您运用您的影响力,向他们传递这个信息。”
”并且,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带上几个工人来维持秩序。”
奥托仍然皱着眉头,但眼神中的抗拒已减少了许多,他提出了最核心的信任问题:“你说得容易。”
“但那些退伍军人,他们为什么要相信我们这些他们眼中的‘知识分子’,或者像我这样的‘工厂工人’?”
“他们经历过战场,见过生死,警惕性很高。”
“因为我们带着最大的诚意和具体的方案而来。”
林直视着奥托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语气无比诚恳,“我们不在讨论会上空谈遥远的主义,我们要聚焦于他们最切身的痛点。”
“例如相关的工作介绍和推荐,针对性的职业技能培训机会、可能的小额创业贷款信息、他们应得却未能领取的政府补助和抚恤金政策……”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们可以用那位少校这类案例来揭示问题的普遍性,但讨论的核心必须围绕如何构建普遍性的解决方案展开。”
霍夫曼突然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对了!”
“我们还可以尝试邀请一两位成功转型的退伍军人,来分享他们的实际经验!”
“这比我们说一百句都有用!”
瓦尔特摸着下巴,陷入了专业的思考:“宣传品的设计和投放点很重要……”
“语言必须平实,避免刺激性的政治术语。”
“投放地点要精准,除了大学,更要集中在退伍军人聚集的劳工介绍所、指定的救济食品发放点、以及他们常去的廉价酒馆附近。”
奥托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好吧,年轻人。也许……”
“你说得对,值得一试。”
“但是,”他再次严肃地看向林,目光如炬,“我们必须设定明确的红线:在讨论会上,为了我们的安全,不直接攻击现政府,不公开煽动暴力对抗,就事论事,聚焦于退伍军人的就业和生存困境。”
“这正是我希望达到的效果。”
林赞同地点头,语气坚定,“我们要通过这次行动,展现出与自由军团那种煽动仇恨、崇尚暴力截然不同的姿态——”
”理性、务实、建设性,并且真正关心个体的命运。”
接下来的讨论变得异常热烈而高效,仿佛之前的疑虑都被转化为了行动的能量。
霍夫曼开始罗列需要联系的学生团体和潜在的安保预案;
瓦尔特已经在草拟传单的标题和核心内容;
格特鲁德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可能的演讲者名单和需要收集的数据类型;
奥托则开始盘算着他认识的那些在退伍军人中小有威望的名字,以及如何安全地与他们取得联系。
“最重要的是,”林在讨论接近尾声时,再次强调,目光扫过每一位同伴,“这场讨论会,必须让退伍军人自己成为真正的主角。”
“我们只是搭建一个平台,提供一些引导。”
“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经历、他们的诉求,才是核心。”
当筹备工作的大致框架和分工终于明确下来时,窗外的夜色已经深沉如墨。
一直默默在柜台后擦拭杯子的咖啡馆老板走了过来,提着一壶滚烫的代用咖啡,默默地为每个人已经空了的杯子续上。
他环视着这群疲惫却眼神发亮的年轻人,轻声说道:
“各位先生小姐,我经营这家咖啡馆二十多年了,听过无数场激昂的辩论,见过太多停留在空谈上的热情。”
“但今晚……”
“你们让我看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是真正想要做点实事的决心。”
奥托率先举起他那粗糙的陶制咖啡杯,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带着疲惫却真实的笑容:“为了不让那些自由军团的混蛋看我们的笑话。”
“为了所有像那位少校一样,正在困境中挣扎的同胞。”
瓦尔特也举起了杯子,语气郑重。
格特鲁德怯生生地,却坚定地举起她的杯子:“为了……”
“哪怕只能带来一丝微小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