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曹髦只是淡淡吐出这一个字,并未回头。
他目光依旧投向城下那片在黑暗中渐次亮起的灯火,仿佛那是他刚刚落于棋盘的黑白子——一盏灯笼忽被江风吹得摇晃,火苗猛地蹿高,“噼啪”一声轻爆,映得他袖口一道旧墨痕清晰可见,微凸如痂:那是三年前在东宫抄录《汉书·食货志》时,不慎泼洒的朱砂。
指尖无意识摩挲那处微凸的印渍,朱绩跪雪求策的枯槁身影、司马师檄文中“民为寇本”的冷硬字句、还有今日密报里“雷牯”二字旁朱批的“烈而愚”三字,竟在火光跃动间叠成同一帧画面。
江风裹着湿冷潮气灌满衣袖,鼓荡如帆。
玉蝉娘稳了稳心神,刚要开口,一阵极轻微的布料摩擦声打断了她。
一名身着黑衣的内察司暗卫如影子般从城楼阴影处滑出,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朱红封漆的竹筒。
是最高急报。
曹髦接过竹筒,拇指指腹顶开封漆,发出“啪”一声脆响,在这寂静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抽出密信,借着身旁灯笼摇曳的火光快速扫视。
信纸粗糙,带着快马加鞭传递时沾染的汗味与尘土气。
“雷牯聚众三千,欲焚丹阳屯田。”
短短十字,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与焦躁。
“风铃”——那名暗卫首领,垂首低声道:“陛下,雷牯乃五溪蛮渠帅,性烈如火。丹阳郡的屯田多是强占山越祖地开垦,如今朱绩已死,魏军立足未稳,他此时发难,是要断我军粮道。属下三日前已遣七路细作混入五溪,确认雷牯聚众实为两千六百人,青壮居多,缺铁器;另查得丹阳魏军尚余虎豹骑八百,水师艨艟十二艘泊于练湖,粮秣足支三月——然若强攻,山径难行,恐损精锐。”
“便可如何?入山剿灭?”曹髦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随手将那卷足以引发一场局部战争的密信扔回几案,“啪嗒”一声,竹简在木几上滚了两圈,摊开了一半。
风铃一怔,下意识抬头:“山越凶悍,不剿不足以立威。”
“剿?”曹髦转过身,衣袖带起一阵带着江水潮气的风,他盯着风铃,眼神锐利如刀,“司马师在中原怎么对付叛民的?杀一批,抓一批,刺字充军,没入奴籍。结果呢?淮南三叛,叛叛有其影;边疆烽火,岁岁不能休。朕若效仿司马氏,将这三千山越人屠了,这江南的十万大山里,还有多少个雷牯?朕的粮道,要用多少颗人头去填?”
风铃哑然,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曹髦不再看他,径直走到案前,提笔蘸墨。
墨汁浓稠,笔锋在宣纸上划过,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传令,不许调兵。”他笔走龙蛇,头也不抬,“去内库,备三百份空白田券,加盖‘永业’红印——此印原为太仆寺牧马监所铸,专用于边郡屯田授契,今特调内库启用。再从工部调《耕织图》一卷,要绘图最详实、连稚童都能看懂的那种。”工部主簿陈寿亲率画工,按吴越俚语口述重绘三遍,又请丹阳乡老逐图指正,方定终稿。
“陛下?”风铃彻底愕然,声音都变了调,“贼兵压境,您送……田券?”
“不是送,是换。”曹髦搁下笔,指尖轻轻弹了弹那张墨迹未干的纸,纸面微颤,发出一声轻响,“吴人尚知散粮济民以收人心,朕若比孙权还吝啬,这江东之主,不当也罢。”
次日清晨,丹阳郡五溪峒口。
山雾浓重,湿漉漉的水汽混合着腐叶的霉味和生铁的锈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三千山越壮丁赤着上身,脸上涂着狰狞的青蓝油彩,手持锈迹斑斑的长刀、猎叉,将狭窄的山口堵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渠帅雷牯,身形如铁塔,胸口横亘着一道蜈蚣般的旧疤,他手中的厚背砍刀在晨光下泛着暗红的血光,显然是见过血的老物件。
“魏狗!滚出来!”雷牯一声暴喝,震得山壁上的碎石簌簌滚落,“占我祖地,杀我族人,如今还要来骗我等下山做奴隶吗?今日便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魏军阵营并未冲锋,反而缓缓向两侧分开。
没有铁骑突进,没有箭雨洗地。
走出来的,只有一个身着素白麻衣的女子,和一个提着灯笼的垂髫小童。
玉蝉娘此时已褪去了宫装,发髻仅用一根木簪挽起,素面朝天。
她怀中抱着一叠厚厚的黄纸田券,脚下的绣鞋踩在泥泞的黑土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却走得极稳。
雷牯那一刀本来都要劈下去了,硬生生停在了半空,刀锋带起的劲风吹乱了玉蝉娘鬓角的发丝。
“你是何人?魏狗没人了吗?派个娘们来送死?”雷牯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粗声咆哮,口沫横飞。
玉蝉娘没有说话,也没有退缩。
她只是平静地从袖中取出一卷残破的竹简,当着那森寒刀锋的面,缓缓展开。
竹简发黄,编绳早已朽烂,边缘甚至还有火烧过的焦痕,焦味虽淡,却如针尖刺入鼻腔深处。
雷牯的目光落在竹简上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
那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刚劲有力,力透纸背,哪怕隔着数步之遥,也能感受到书写者当时的愤懑与不甘。
“……山越非贼,失地则反。治越之策,不在兵戈,而在耕织。若能授田免役,许其归化,三载可成精兵……”
这是朱绩将军的笔迹!
旁边还有一行朱砂批注,那是朱绩生前最后的绝笔:“恨不能行此策,以此残躯,愧对五溪父老。”
“这是……朱将军的《平越策》?”雷牯的声音颤抖起来,那柄重达几十斤的砍刀在他手中竟有些拿捏不住,刀尖微微下垂,发出“当”的一声轻响,磕在了一块青石上。
他当然认得。
当年他还是个且耕且猎的少年时,曾亲眼见过那位朱将军拿着这卷策论,在郡守府门前长跪不起,只为给山越人求一条活路。
结果被权贵轰出,策论也被扔进火盆,还是朱将军冒着火抢出来的残卷。
“朱将军死了……是为了守这建业城死的。”玉蝉娘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但他想做却没做成的事,今日,大魏天子替他做。”
她上前一步,将手中那叠田券高高举起。
每一张田券上,都用工整的隶书写着地块方位,而在那晦涩的官文旁边,竟然贴心地用吴越俚语标注了:“此处向阳,可种桑麻”、“此处水足,宜种稻米”、“坡地沙土,可种薯蓣”。
字迹很新,墨香混着山间的雾气,并不刺鼻,反而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书卷气。
雷牯愣住了。他不识大字,但他认得那熟悉的乡音俚语。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玉蝉娘身后的小童周童忽然窜了出来。
他高高举起手中那盏有些破旧的锦灯,将微弱却温暖的光亮,照在了最上面那张田券的红印上——那枚“永业”印,朱砂饱满,边缘微凸,仿佛尚带体温。
“大个子叔叔!”周童清脆的童音在肃杀的山谷里回荡,“我家阿婆说了,有田就有家!皇上说了,这上面盖了‘永业’的大印,以后这就是你们自己的地,谁也抢不走!连官老爷也不能抢!”
雷牯死死盯着那枚鲜红的印章,又看了看那标注着“可种薯蓣”的字样。
一阵酸楚猛地涌上鼻腔。
他想起了十年前,自家的几亩薄田被吴国权贵的马蹄踏平,老父被活活打死,他被迫落草为寇的那一天。
那天也下着这样的大雾,泥土里全是血腥味。
而此刻,空气里飘荡的,却是久违的墨香。
“咣当!”
厚背砍刀脱手落地,重重砸进泥水里,溅起一片污浊的泥点。
雷牯喉头剧烈滚动,发出类似野兽呜咽的低鸣。
他缓缓抬起粗糙如树皮的大手,颤抖着想要触碰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在距离纸面半寸处停住,生怕手上的老茧划破了这比命还贵的承诺。
当夜,建业城外,新立的无名祠堂前。
篝火熊熊,松脂燃烧爆裂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雷牯赤着上身,背负荆条,身后跟着十几个白发苍苍的族老。
他们抬着一面巨大的铜鼓,鼓面上铸着青蛙与太阳的纹饰,虽然满是铜锈,却透着古老而庄严的气息。
这是五溪山越传承百年的圣物——铜鼓。
鼓声响,则万山应,是战是和,全凭此鼓。
“草民雷牯,愿献此鼓于陛下!”雷牯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曹髦负手而立,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深邃的面庞。
他看着那面象征着权力和杀戮的铜鼓,并没有伸手去接。
“这鼓,朕不要。”
曹髦的声音平静,却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鼓声震天,不如稻浪翻金。朕要这铜疙瘩何用?能煮饭还是能织布?”
雷牯一愣,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曹髦走上前,伸手扶起这个满身煞气的汉子,掌心触碰到对方坚硬如铁的肌肉,感受着那紧绷的戒备逐渐消融。
“把鼓带回去。”曹髦拍了拍那冰冷的鼓面,发出“嗡”的一声闷响,“明日,朕会亲自去你们峒口的荒坡看看。若是朕给你们的种子里掺了沙子,若是朕许你们的地里长不出庄稼……”
他盯着雷牯的眼睛,一字一顿:“那时,你再敲响此鼓,朕,绝不怪你。”
雷牯浑身巨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年轻帝王,眼眶通红。
许久,他再次跪下,这一次,他是将额头死死抵在了冰冷的鼓面上,声音嘶哑而决绝:
“若天子欺我,此鼓即战鼓!若天子不负我,雷牯这条命,便是大魏的界碑!”
返程的路上,月朗星稀。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玉蝉娘骑在马上,落后曹髦半个身位。
她看着前方那个并不宽厚却异常挺拔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陛下……山越反复无常,您何以笃信他们不反?仅凭那几张田券?”
曹髦勒住缰绳,回过头。
他遥遥指向远处祠堂的方向。
那里,篝火未熄。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小童周童正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教几个怯生生的山越孩童写字。
那是用燃烧后的锦灰混着泥水写成的字。
歪歪扭扭,丑陋不堪,却能依稀辨认出,那是一个“安”字。
“朱绩能散尽家财换一城百姓的命,雷牯便能为一口饱饭守住这片土。”曹髦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悠远,“民心所向,不在户籍黄册里,而在那田埂之上。”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祠堂,投向了更远处的建业城廓,那里有一座宏大的建筑正在修葺,脚手架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阴影。
“只不过,田分下去了,心收回来了,这诺大的江南,还需要一个真正懂‘耕读’、能镇得住这些牛鬼蛇神的人来替朕看着。”
曹髦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轻磕马腹,战马吃痛,打了个响鼻,加快了步伐。
“回宫。明日太学南门大开,朕有一道早已拟好的圣旨,该去宣读了。”“昨夜已命太常卿拟了‘劝学田’章程,礼部缮写毕,此刻该在太学藏书阁东厢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