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夜,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静默中流淌。篝火渐弱,最终化作一地暗红的余烬,只有零星的火星偶尔爆开,短暂地照亮咫尺方寸,随即又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易玄宸维持着靠坐的姿势,仿佛亘古不变的磐石,连呼吸都轻不可闻。但凌霜知道,他醒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弦在他们之间拉紧,并非敌意,而是某种……审视与等待。他那句“我明白”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潭水上,看似通透,却寒意凛冽,其下潜藏着何种暗流,她看不真切。
属于烬羽的记忆碎片不再像最初那样狂暴地冲击她的意识,而是化为沉滞的泥沙,沉淀在心湖底部,时不时泛起浑浊的涟漪。南疆的炽热、追杀的箭矢、锁链的灼痛、乱葬岗的冰冷绝望……还有最后,与凌霜那充满恨意的灵魂强行融合时,如同被投入熔炉又瞬间冰封的极致痛苦。这些感受是如此鲜明,几乎要覆盖掉她作为“凌霜”十六年来的所有过往。
她是谁?
是那个在凌府后院怯懦求生,最终被至亲推向死亡深渊的凌家庶女?
还是那个翱翔南疆,宁死不屈于皇室强权,最终陨落异乡的七翎彩鸾烬羽?
亦或者,两者都是,又两者都不是?只是一场意外催生出的、承载着双重怨恨与执念的……怪物?
这个念头让她指尖发冷。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上属于易玄宸的外袍沾染了夜露的潮气,那点微薄的暖意似乎无法抵达心底的寒意。
“冷?”
他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打断了她混乱的自我诘问。
凌霜微微一僵,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还好。”
一阵窸窣声,易玄宸起身,并未靠近她,而是走到庙门附近,拾起几根之前备好的干柴,熟练地重新引燃火堆。橘色的火光再次升腾起来,驱散了门口一部分的黑暗,也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
他没有回到原处,而是就着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与她之间隔着一小段不算远却也绝不算近的距离。这个距离,微妙地界定着他们此刻的关系——非敌,却也难称亲密盟友。
“京城局势未明,赵珩封山搜索,不会太久。”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棋局,“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与我的暗卫汇合。”
他的话语将凌霜从混乱的自我认知中暂时拉扯出来,回到了冰冷的现实。是啊,无论她是凌霜还是烬羽,眼下都有更紧迫的危机需要面对。赵珩的追杀,身份的暴露,皇室可能的态度……还有,身边这个心思难测的“夫君”。
“你的暗卫,可靠吗?”她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审慎。经历了凌雪、凌震山乃至柳氏的背叛,她对“信任”二字早已本能地存疑。更何况,易玄宸方才无意识摩挲扇骨的小动作,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心头。
易玄宸添柴的手顿了顿,火光在他侧脸跳跃,看不清神情。“他们跟随我多年,性命相托。”他答得简洁,随即话锋微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倒是你,妖力似乎……不太稳定。”
他果然注意到了。在密道中对抗毒蝙蝠时失控的火焰,以及方才梦中因回忆而可能逸散出的微弱妖气,都未能逃过他的感知。
凌霜沉默了片刻。否认毫无意义,他已然知晓她的底细。但全然坦白,将弱点暴露于人前,尤其是在关系如此微妙之时,她做不到。
“融合……并非完美无缺。”她选择了一个相对模糊,却也接近事实的说法,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身下的干草,“尤其是受到强烈冲击,或者……触及某些深刻的记忆时。”她隐去了南疆与乱葬岗的具体细节,只留下一个笼统的缘由。
易玄宸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唇色浅淡,眼睫低垂,掩去了眸中可能泄露的情绪。此刻的她,收敛了利爪与火焰,倒真有几分符合她年龄的、脆弱的表象。但他心知,这脆弱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和历经生死的不屈灵魂。
“需要什么,能助你稳定?”他问,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多少关切,更像是在评估一件武器的状态,以确保其能在接下来的博弈中发挥应有的作用。
凌霜心头那根刺似乎又被按深了几分。她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试图从那片深潭中看出些什么,却只看到一片平静无波的幽暗。
“不必。”她拒绝得干脆,带着一丝残余的、属于烬羽的骄傲,“我自己可以处理。”
空气再次陷入凝滞。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庙外不知名虫豸的鸣叫。
良久,易玄宸似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太轻,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凌霜,”他唤了她的名字,不是“夫人”,也不是其他,只是这个名字,“无论你是谁,或曾是谁,至少此刻,我们是站在同一侧的。赵珩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他这话像是在陈述事实,又像是在提醒她,亦或是在提醒他自己。
凌霜心中微动。共同的敌人……是的,至少在扳倒赵珩这件事上,他们的目标一致。这或许是维系他们之间这脆弱联盟的唯一纽带。
“我知道。”她应道,语气缓和了些许,“所以,我会控制好自己,不会拖累你的计划。”
“并非拖累。”易玄宸纠正道,目光重新落回火堆,“你的力量,是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京城乃至天下,能识别、克制妖物之力者不在少数。镇邪司只是明面上的机构,暗地里,皇室、某些世家,甚至江湖势力,都有应对之法。你若失控,不仅自身危险,亦会打草惊蛇。”
他这话说得客观而冷静,像是在进行战术分析,却也让凌霜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身处境的险恶。她不再仅仅是凌家弃女,更是怀璧其罪的“异类”。
“我会小心。”她低声道。这承诺,既是对他,也是对自己。
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破庙窗棂上厚厚的蛛网与灰尘,在布满浮尘的空气中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黑暗开始退潮,庙内景物轮廓逐渐清晰。
易玄宸站起身,拂去衣袍上的草屑。“天亮了,我们该动身了。”他走到门边,谨慎地向外观察了片刻,“山下有个小镇,我们先去那里落脚,再图后计。”
凌霜也站起身,将他的外袍递还给他。“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破庙。晨间的山林笼罩着一层薄雾,空气清新冷冽。经历了一夜的混乱与坦诚(哪怕是有限的坦诚),某种微妙的变化已然发生。隔阂依旧存在,信任远未建立,但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完全陌生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易玄宸辨认了一下方向,率先迈步。凌霜跟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看着他的背影,思绪却飘向了南方。
南疆……彩鸾的栖息地……
赵珩的人,为何要去那里破坏?仅仅是为了断绝她的力量来源?还是另有所图?那些破碎记忆中被焚烧的巢穴、哀鸣的幼鸾……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牵动与隐忧,悄然盘踞心头。
而走在前方的易玄宸,看似专注于前路,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身后之人的状态。他袖中的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擦过折扇冰凉的扇骨。昨夜她梦中逸散出的、那丝带着古老蛮荒气息的妖力波动,以及她提及“深刻记忆”时那一闪而逝的痛苦……都让他更加确信她的来历非凡。
七翎彩鸾……守渊人……
古籍中零星记载的关联,似乎正随着她的出现,逐渐浮出水面。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确认她的存在,对于他筹谋多年的计划,究竟是契机,还是……更大的变数。
晨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蜿蜒的山路上,看似并行,却始终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前路漫漫,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