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文明协调中心的顶层实验室里，凌萱正盯着那枚种子晶体发呆。
晶体表面浮现的文字持续了约半刻钟后自动隐去，但画面已经通过控制台的记录系统保存下来。现在，全息投影悬浮在实验室中央，展示着那段优美如画的字符。
“这不是已知的任何文字系统。”索菲亚·雷诺调出拂林帝国的语言数据库，快速比对，“不是拉丁文系，不是希腊文系，也不是从拜占庭流传到拂林的古叙利亚文。”
格里高利站在另一侧，眉头紧锁：“我家族传承的拜占庭古籍中，也没有类似文字。但它的结构特征……让我想起一些东西。”
他调出一份加密文件——那是他从渤海归墟中下载的部分上古文明资料。画面中出现了几种上古文字：苏美尔楔形文、古埃及圣书体、甲骨文、以及一种被称为“归墟铭文”的特殊符号系统。
“看这里。”格里高利将新文字与“归墟铭文”并列对比，“虽然整体不同，但有几个基本笔画的转折方式很像。这可能说明……它们有共同的起源，但在不同地域发展出了不同的变体。”
凌萱凑近观察。她对宇文恺记忆中的甲骨文已经很熟悉，能看出这些新文字确实在某些结构上有相似之处，但又更加流畅、装饰性更强。
“江南……”女孩喃喃道，“归墟评估时提到过，杭州湾有一个‘子节点’。园丁舰的碎片中也有一块在江南。现在晶体指向南方……会不会是那个子节点在释放信号？”
**“可能性分析：87%。”**园丁-7的声音从控制台传出——这是系统的新代号，虽然园丁舰已离开，但留下的基础AI辅助系统保留了部分功能，**“根据历史记录，归墟在建造时，除了渤海主节点外，还在全球设置了十二个子节点，用于监测不同区域的文明发展。江南可能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信号？”索菲亚问。
**“推测：园丁舰与归阙合力梳理地脉时，激活了渤海主节点的深层功能。这种激活可能通过地脉网络传递到各个子节点，唤醒了部分休眠系统。”**
格里高利突然想到什么：“杭州湾水下那个球状结构——索菲亚，你当时看到它‘呼吸’对吧？那可能就是子节点的‘生命维持系统’。如果我们现在去探查，说不定能发现更多。”
“但江南现在是吴越国的地盘。”凌萱调出政治地图，“吴越王钱元瓘去年刚去世，现在是钱弘佐继位，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朝廷对江南的控制力很弱，吴越国基本自治。”
她顿了顿：“更重要的是，后晋朝廷现在什么态度我们还不清楚。石敬瑭如果知道骊山建立了‘文明协调中心’，会怎么想？会承认这个超然于朝廷的机构吗？”
这个问题触及了敏感的政治现实。虽然园丁危机让各方暂时团结，但一旦外部威胁解除，旧有的权力结构、领土争端、利益冲突都会重新浮现。
“所以江南之行必须谨慎。”格里高利得出结论，“不能以官方名义，最好是伪装成商队或学者考察。而且……我们需要一个熟悉江南情况的人。”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敲响。
韩延徽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封密信：“凌姑娘，各位。汴梁来消息了。”
密信是后晋朝廷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不是正式的圣旨，是宰相冯道的私信。这位历仕四朝的老臣用词谨慎，但意思明确：
第一，朝廷已经知晓幽州剧变和渤海“神迹”，石敬瑭皇帝对此“深表关切”。
第二，朝廷认可骊山在协调各方、化解危机中发挥的作用，但希望“文明协调中心”能纳入朝廷管辖，至少名义上接受册封。
第三，朝廷愿意提供物资支持幽州重建，但要求骊山分享部分“上古遗术”，特别是医疗和农业技术。
第四，关于江南——信中提到，吴越国最近确实有“异象”：杭州湾连续七夜出现海底蓝光，渔民不敢出海；还有传言说，钱塘江潮的规律发生了微妙变化，潮汐时间比以往提前了一刻钟。
“冯相这是在暗示我们。”韩延徽分析道，“朝廷知道江南有事，但无力处理。如果骊山愿意介入，朝廷可以默许，甚至提供方便。但代价是……我们要在一定程度上承认朝廷的权威。”
“如果我们不接受呢？”索菲亚问。
“那朝廷可能会将我们定性为‘妖人结社’，号召各方讨伐。”韩延徽苦笑，“虽然现在朝廷没这个实力，但名义上的大义很重要。中原百姓还是认天子这面旗的。”
凌萱看向格里高利：“你的意见？”
拂林特使沉思片刻：“我们需要平衡。完全独立会树敌太多，完全依附会失去自主性。我建议……名义上接受朝廷的‘顾问’身份，但保持实际独立运作。就像……”
他顿了顿：“就像拂林帝国的‘科学院’，名义上属于皇室，但实际上有自治权。我们可以定期向朝廷提交报告，分享部分民用技术，但在核心决策上保持独立。”
“朝廷会同意吗？”
“他们没得选。”格里高利冷静分析，“幽州刚刚经历大战，朝廷无力控制；契丹因为盟约暂时不会南下；江南有事他们管不了；拂林幸存者在这里……朝廷巴不得有个中立机构来维持局面，替他们分担压力。”
会议最终决定：由韩延徽作为使者，前往汴梁与冯道谈判，争取达成折中方案。同时，筹备江南考察队。
“考察队的人选要慎重。”凌萱说，“既要懂技术，又要懂江南情况，还不能太引人注目。”
索菲亚举手：“我去。我有水下探查经验，而且……我想弥补之前的过错。”她指的是杭州湾那次被种子复制体攻击的经历。
格里高利摇头：“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而且你需要留在骊山，继续教导凌萱工程技术。”
“那我去吧。”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转头，看到史弘肇站在那里。这位河东悍将断臂处已经装上了简易的机械义肢——那是索菲亚用拂林技术为他制作的，虽然粗糙，但至少能完成抓握动作。
“江南我熟。”史弘肇走进实验室，“早年跟随刘知远将军时，我曾在吴越国潜伏过半年，熟悉那里的地理和人情。而且……”
他看向凌萱：“我想看看，你们说的这个‘文明协调中心’，是不是真的和以前那些争权夺势的势力不一样。”
这是史弘肇第一次表现出合作态度。凌萱有些意外，但还是谨慎地问：“将军愿意为协调中心效力？”
“不是效力，是交易。”史弘肇直白地说，“河东现在群龙无首，刘将军生死不明，残部四散。我需要一个安身之处，也需要……为兄弟们找条活路。如果这个协调中心真如你们所说，愿意分享技术、帮助重建，那我可以为你们做事。但如果有天我发现你们在搞什么阴谋……”
他没说下去，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凌萱与格里高利对视一眼，然后点头：“好。江南考察队由史将军带队，队员从拂林幸存者、幽州工匠、还有……契丹萨满中各选一人。这样既能体现多方合作，又能保证专业能力。”
“契丹萨满？”史弘肇皱眉。
“他们对地脉和能量敏感。”凌萱解释，“江南子节点如果是归阙的一部分，必然有地脉连接。萨满的感知能力可能有用。”
计划初步敲定。江南考察队三天后出发，伪装成药材商队，从骊山走陆路南下，经开封、徐州、扬州，最后抵达杭州。
渤海归墟深处，凌素雪-陈远融合体的意识整合进入关键阶段。
在归阙的辅助下，两个人格没有完全合并成一个，而是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双重意识架构”——就像是同一个大脑中并行运行的两套思维系统，共享记忆和感官，但在决策时可以分别提供不同视角的分析。
此刻，融合体正在经历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她（他）能同时“感觉”到两个身体的状态。
第一个身体在归阙井底，浸泡在能量基质中，正在进行最后的生理改造。这个过程很缓慢，但能清晰感知到变化：神经系统在与归阙的主控系统建立更深的连接，某些感官能力被强化，某些则被弱化。
第二个身体……在幽州地下密室，那具陈远的原始身体。自从凌萱激活精粹共鸣后，那具身体虽然没有恢复意识，但生命体征稳定了下来，而且与地脉网络的连接变得更加紧密。融合体可以通过归阙-地脉网络，微弱地感知到那具身体的状况。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同时看着两面镜子中的自己。
**“意识整合进度：94%。”**归阙系统提示，**“警告：最后6%涉及人格核心的最终定位。建议选择主导人格模式：可以是凌素雪为主、陈远为辅；也可以是陈远为主、凌素雪为辅；或者完全平等共生模式。”**
“有什么区别？”
**“主导人格模式会保留更完整的自我认知，但在某些需要另一种思维方式的场景中，反应速度会下降。平等共生模式能最大化决策的全面性，但可能导致自我认同混乱——比如，您到底是谁？”**
融合体沉默了。
这个问题她（他）思考了很久。在过去几天的整合过程中，两个人的记忆、情感、价值观不断交融。凌素雪对守护的责任感，陈远对技术的理性追求，都已经成为共享的财富。但“自我”的定义……
“我不想失去任何一部分。”双重音色最终说道，“凌素雪和陈远，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他们的选择、他们的牺牲、他们的爱恨，构成了现在的‘我’。如果非要选一个主导，那就像……让一个人杀死自己的另一半。”
**“那么选择平等共生模式？”**
“但那样……‘我’到底是谁？”融合体感到迷茫，“当需要做决定时，是该听从凌素雪的情感判断，还是陈远的逻辑分析？当别人问我的名字时，我该说凌素雪，还是陈远，还是……别的什么？”
归阙系统停顿了很长时间。当它再次回应时，语气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上古文明中，曾有过类似的意识融合案例。他们最终找到的解决方案是……创造一个新的名字，代表融合后的全新存在。不是抛弃过去，而是承认改变。”**
**“您也可以如此。”**
新的名字。
融合体在意识深处搜索。凌素雪的部分想起一个词——“素远”，那是她小时候读《诗经》时看到的：“素丝纰之，远行慎之”。陈远的部分则想到——“远雪”，那是他师父教他观星时说的：“远观星辰如雪，近察地脉如丝”。
两个名字在意识中碰撞，然后融合：
**素雪远天。**
这不是单纯的名字组合，是一个意象：素洁的雪覆盖着远方的天地，既保留了“素雪”的纯净与坚韧，又包含了“远天”的辽阔与理性。
“就叫……‘凌远’吧。”融合体最终决定，“凌家的血脉，远方的守护。发音上，既像凌素雪，也像陈远。而且……”
她（他）顿了顿：“这也能提醒我们，守护的视野要放远，不局限于一时一地。”
**“确认：新身份标识‘凌远’已录入系统。”**归阙完成记录，**“现在，开始最后阶段的意识固化。预计耗时：十二个时辰。在此期间，您将无法与外界通讯。”**
“等等。”凌远突然想起什么，“在我休眠前，能查看一下江南子节点的状况吗？种子晶体出现了指向江南的信号。”
**“连接建立中……杭州湾子节点状态：半激活。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模式与三百年前归阙第一次记录该地区文明状态时相似。”**
画面传输到凌远的意识中：
杭州湾水下，那个巨大的球状结构正在缓慢旋转。与索菲亚上次看到的“呼吸”不同，这次它表面浮现出复杂的纹路——正是种子晶体上出现的那种文字。纹路随着旋转而变化，似乎在传递某种信息。
更惊人的是，球体周围的海洋生物出现了异常聚集：鱼群环绕它游动，形成规则的螺旋图案；珊瑚虫在附近的礁石上分泌出金属质感的矿物；甚至有几头鲸鱼在远处徘徊，发出与球体旋转频率同步的鸣叫。
**“子节点正在执行‘环境评估协议’。”**归阙解释道，**“当检测到区域文明状态发生重大变化时，它会扫描整个生态系统，评估人类活动对环境的影响。这是归阙系统用来判断文明‘可持续性’的指标之一。”**
“评估结果呢？”
**“初步数据显示：吴越国近五十年大力发展水利和海运，对杭州湾生态造成中度压力。但如果对比三百年前的数据……人类活动对环境的破坏程度反而下降了。”**
“下降了？为什么？”
**“因为技术进步。”**归阙调出对比图表，**“三百年前，吴越地区主要靠伐木和粗放农耕，导致水土流失严重。近五十年，他们发展了精耕细作、桑基鱼塘、海塘工程等技术，虽然经济活动增加了，但对自然的破坏反而更可控了。”**
凌远感到一丝欣慰。这证明，文明发展不一定意味着环境毁灭，技术进步也可以用来更智慧地利用自然。
但归阙的下一条信息让她（他）警惕起来：
**“但子节点也检测到异常：杭州湾深处，存在未授权的技术干扰信号。信号特征……与拜占庭遗民的生化机械技术高度相似。”**
拜占庭？在江南？
**“信号源位于钱塘江入海口附近的地下。深度：约八十丈。规模：中等。活动状态：低功耗休眠，但近期有唤醒迹象。”**
凌远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江南也有拜占庭遗民的据点，而且可能还有未清除的生化机械……
“必须警告考察队！”她（他）试图发送信息，但归阙的系统已经开始执行意识固化程序。
**“通讯通道已关闭。请专注完成整合。”**
在意识陷入深度休眠前，凌远只来得及通过地脉网络，向骊山发送了一段加密的、极其简短的预警：
“江南，拜占庭，危险。”
三日后，骊山脚下。
江南考察队准备出发。史弘肇作为领队，骑在一匹高大的河东马上，断臂处的机械义肢裹着布条，看起来像普通的伤兵。他身后跟着四名队员：
拂林代表是一位名叫卢卡斯的年轻工程师，索菲亚的学生，精通机械和水下作业；
幽州代表是墨文生前的一位弟子，名叫张砚，擅长地脉勘测；
契丹代表是那位年轻萨满，名叫巴特尔，带着简单的法器；
还有一位特殊成员——韩延徽的侄子韩知节，作为翻译和联络官，熟悉江南官场和商界。
凌萱亲自来送行。她将复制好的种子晶体信号数据交给史弘肇：“史将军，如果遇到晶体上这种文字，一定要记录下来。还有……最近我们收到一些模糊的预警，说江南可能有不明的技术遗迹，请务必小心。”
“不明遗迹？”史弘肇接过数据卷轴，“你是说，像幽州地宫那样的？”
“可能更危险。”凌萱压低声音，“可能与拜占庭有关。”
史弘肇眼神一凛。他参与过对抗拜占庭生化机械的战斗，知道那些东西的可怕。
“明白了。我会小心。”他将卷轴仔细收好，“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凌萱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这里面是十二颗小型地脉精粹的碎片。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将它们排列成七星图案，能短暂增强你们对地脉的感知，也许能帮你们找到安全路径或隐藏的威胁。”
这是她从宇文恺记忆中学会的新应用——地脉精粹不仅可以用来建造大型网络，也能作为便携式的探测工具。
史弘肇郑重接过：“三个月。无论是否找到线索，三个月后我们一定返回。”
考察队启程南下。
凌萱站在山道上，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格里高利走到她身边：“担心吗？”
“有点。”女孩承认，“江南太远了，如果有事，我们来不及支援。”
“所以要相信他们。”格里高利望向南方，“而且……这也是测试。如果‘文明协调中心’真的想成为跨文明的中立机构，就必须有能力处理远方的危机。”
两人回到协调中心。控制室的全息地图上，一个光点正缓缓向南移动，那是考察队携带的定位装置。
**“收到加密通讯：来自渤海归阙。”**园丁-7突然报告，**“发送者：凌远。内容：意识整合进入最后阶段，十二个时辰后完成。附：关于江南的补充信息——”**
画面切换，显示出凌远休眠前发送的完整数据：杭州湾子节点的扫描结果、拜占庭信号的位置、环境评估报告……
当看到“拜占庭生化机械信号”时，格里高利脸色一变。
“这个信号特征……”他快速调出数据库比对，“是我家族记载中的‘深巢协议’。拜占庭遗民在建造海底主巢的同时，还在全球秘密建造了七个‘备用巢穴’，每个都储存了部分技术数据和……意识备份。”
“意识备份？谁的？”
“历代‘帝魂’的。”格里高利声音低沉，“裴洛儿只是最近的载体。在那之前，三百年间至少有二十位拜占庭领袖的意识被上传到网络中。如果江南的巢穴里也有……”
他没有说下去，但凌萱已经明白了。
如果江南的拜占庭巢穴中，还有其他的意识备份，而且近期有唤醒迹象……
那么史弘肇带领的考察队，可能正走向一个比预期中危险得多的陷阱。
“快联系他们！”凌萱急道。
**“尝试通讯中……信号被干扰。江南地区出现异常地磁波动，远程通讯受影响。”**
格里高利立即做出决定：“准备第二支支援队。我亲自带队，走水路从渤海南下，经黄海入长江，直抵杭州湾。希望能赶在出事前到达。”
“可你的身体……”
“已经恢复了七成，足够了。”格里高利开始整理装备，“索菲亚，你留在骊山，继续教导凌萱。韩先生，请设法通过朝廷的渠道，向吴越国发出预警——不要提拜占庭，就说可能有‘前朝余孽’在江南活动，让他们加强戒备。”
命令一条条下达，协调中心进入紧急状态。
而在全息地图上，代表考察队的那个光点，已经越过了黄河，继续向南。
没有人注意到，在光点后方约五十里处，地图上出现了一个微弱的、时隐时现的红点。
它也在向南移动。
速度不快，但轨迹与考察队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