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芝最后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彻底断绝了孟达所有的幻想。
“届时,孙权只会认定是将军授意,至少也是默许。”
“杀我邓芝非但不能取信于他,反而成了杀人灭口、欲盖弥彰的铁证。”
“将军,您这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几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彻底击溃了孟达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厅内烛火猛地一晃。
被不知何处来的穿堂风吹得忽明忽暗。
待火光重新稳定。
映照出孟达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
他感到邓芝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
毫不留情地敲碎了他最后一层侥幸的硬壳。
愤怒、挣扎、算计,种种情绪如潮水般从他脸上褪去。
最终只剩下无边的疲惫。
和一种近乎认命的绝望。
他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手中的宝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望着邓芝,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声音沙哑而虚弱。
“邓伯苗……你……你好手段……”
“你用东吴使臣的血,染红了你的功劳簿。”
“也……也把我的退路,彻底斩断了……”
此言一出。
意味着孟达终于在事实上和心理上,完全接受了邓芝为他安排的“归汉”之路。
邓芝却没有立马住口。
他知道孟达这种人,随时准备反复。
所以他必须彻底击碎孟达的心防。
他袖袍一拂,声音更为凌厉。
“更有一典,将军细思!”
“昔年吴王阖闾欲刺庆忌,使要离断臂杀妻,行苦肉之计。”
“然要离之壮烈,成就的是阖闾之谋略!”
“今日将军若杀芝,在孙权眼中,岂非正是另一出‘要离断臂’?”
“他必认定此乃我大汉丞相孔明与将军共设之局,假意决裂以图后计!”
“到那时,将军非但取信不得,反要背负‘诈中之诈’的嫌疑!”
孟达听到“要离断臂”。
眼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一股钻心的剧痛仿佛从左肩胛骨骤然窜起,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用右手捂住左肩,指节瞬间绷得发白。
仿佛能感受到那彻骨的断臂之痛。
更能想象到孙权在建业宫中,用那种洞悉一切又充满疑虑的眼神审视自己的情景。
那眼神,比邓芝的话语更冷。
比地上的剑锋更利。
邓芝声如金石,字字铿锵。
言语间的锋锐之气愈发凌厉!
“此其二也!”
“徐详死在你的孟府正堂,纵是邓芝出手,你身为主人也难辞其咎。”
“孙权素知将军曾历事刘璋、先帝与曹丕,如今见事态紧急,便杀汉使,他又怎会不疑心来日你不会再杀吴使?”
“邓芝这颗头颅,在吴人眼中,不过是为徐详殉葬的祭品,如何抵偿他们折损重臣之痛?”
“更何况,此时,若不立即决断,徐详死讯一旦传出,只怕无数消息顷刻便会飞往建业。”
“届时孙权盛怒之下,是先取我项上人头,还是先问罪于你这‘反复之主’?”
邓芝的语速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般倾泻而下。
丝毫不给孟达喘息的机会。
他面色肃然,言辞凛冽,仿佛连空气都为之凝结。
恰在此时,远处一声报晓的鸡鸣隐约传来。
夜色将尽,晨曦将至。
那啼鸣恍若为孟达敲响的最后警钟。
邓芝陡然提高声量,如惊雷炸响。
“最紧要者!”
“将军可记得吕布辕门射戟后,仍被缢死于白门楼?”
“非因他武艺不精,实因‘三姓家奴’之名早已刻入天下人心!”
“今将军若再行反复,便是坐实‘四姓家奴’之号!”
“纵有苏秦、张仪之舌,也难洗此辱!”
“四姓家奴”四字,宛如一把淬毒匕首,精准刺入孟达心中最痛之处。
他额头青筋暴起。
那并非愤怒,而是被人说破根脚的惊惶。
他只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呼吸骤然困难。
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地上那柄冷剑。
森然剑光中,仿佛映出了吕布白门楼末路的景象。
邓芝见孟达神色凄惶、心神大乱,知时机已至。
猛地逼近三步,目光灼灼如焰。
“将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望你尽快抉择!”
他眼中烈火燃烧,却亦带着一丝洞悉命运的悲悯与清澈。
声音沉猛如巨石坠地。
他再进一步,那一步仿佛正踏在孟达的心弦之上。
孟达被他逼得连退三步,身形踉跄。
“将军问我怕死?芝已答过。”
“现在,该我问将军!你可怕身死族灭,为天下笑!”
“何进之首悬于宫门,为何?”
“诛宦不断,反召董卓,身死而国乱!此一鉴!”
邓芝再进一步,声如铁石相击。
“孟达将军!岂不闻吕布之鉴?”
“他先事丁原,后投董卓,每以利合,终因利尽而交疏,更兼反复无常,失信于天下。”
“虽有虓虎之勇,然白门楼上,曹操岂容一个三姓家奴?”
“今将军辗转于我大汉与魏吴之间,若不思立信固本,而欲以权变求存,正是重蹈吕布覆辙,岂不令人心寒!”
邓芝声调再次拔高,如惊雷裂空。
“袁绍七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为何?”
“许攸献计奇袭许昌,本初疑而不纳,坐失良机,终致官渡惨败,河北基业一朝尽丧!此三鉴!”
提到楚怀王时,邓芝有意放缓了语速。
字字清晰,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孟达心头。
“孟达将军,且再听楚怀王熊槐之鉴。”
“昔日楚与齐盟,犹如唇齿,合纵以抗暴秦,此乃存国之上策。”
“然张仪一至,许以‘商於六百里’之空诺,怀王便利令智昏,弃坚实之盟,信虎狼之诺,终至丹阳、蓝田一败涂地,丧师辱国。”
“其时齐人愤其反复,闭门不救,怀王客死咸阳,而楚国社稷由此倾颓。”
“其祸,非智不足,乃在贪小利而忘大义,持两端而失根本!”
孟达眼神彻底涣散。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滴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左右逢源”在诸葛亮、司马懿这等棋手眼中,恐怕与当年利令智昏的楚怀王无异。
一种智力被完全碾压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今观将军之局,何其似也!”
“心念旧主,欲归大汉,此乃您的‘齐国’,是信义之所系。”
“然又暗通东吴,欲持两端,此岂非怀王昔日之覆辙?”
“东吴之诺,其诚可比汉室之信?其利可逾丞相之托?”
“若将军临大事而不断,外托归汉之名,内怀侥幸之策,芝恐司马懿兵临城下之日,便是东吴坐观成败之时!”
“司马懿用兵素来诡谲迅捷,他会给你向孙权解释的机会吗?”
“届时新城孤城,岂非当年之咸阳?”
“望将军明辨大势,勿效怀王之妄断。”
“当机立断,倾心归汉,则功名可立于当世,宗族得保于长久。”
“若再迟疑,身死族灭之祸,恐不远矣!”
邓芝猛然挥袖指向徐详尸身。
字字诛心。
“而今!吴使之血已染红你厅前阶石!”
“将军却还在问我邓芝怕不怕死?何其愚也!”
“此时此刻,杀我,你便是弑汉使、背旧主、绝于天下的反复之臣!”
“东吴视你为仇寇,曹魏疑你为奸佞,天下虽大,再无你立锥之地!”
“与我共扶汉室,你便是诛吴使、明心志、弃暗投明的大汉忠臣!”
“功名荣辱,系于你一念之间!”
“将军!前车之鉴,血迹未干!后事之师,迫在眉睫!”
“请速决断!现在消息还没泄露,斩杀东吴使臣之所有随行,以绝后患!”
邓芝语毕。
整个大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烛火摇曳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雪呜咽。
孟达僵在原地。
胸膛剧烈起伏。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景仿佛都已离他远去。
只有邓芝那如雷霆、如冰锥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反复炸响、穿刺。
这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孟达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他踉跄一步,颓然坐倒于地。
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腹的纠结与恐惧尽数呼出。
良久,他踉跄着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不堪的衣袍。
随即推金山,倒玉柱。
朝着邓芝躬身行了一个庄重无比、几乎及地的大礼。
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破釜沉舟的决然。
“邓侍中!孟达……孟达迷途知返,愿举新城全军,重归汉室!”
“一切……但凭陛下与丞相差遣!万死不辞!”
随即下令。
“斩杀东吴使臣其所有随从!”
亲兵领命而去。
邓芝目送领命而去的亲兵。
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一直按在腰间的右手,此刻才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随即被他用力攥紧,隐入袖中。
这时他才察觉,内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快步上前,双手稳稳扶起孟达。
在触碰到孟达手臂时,能清晰感受到那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感喟道。
“将军深明大义,悬崖勒马,此乃大汉之幸,天下之幸!”
“芝定当禀明陛下与丞相,将军之功,必不相负!”
他略一顿,声音转为沉毅。
“然则司马懿用兵如神,孙权亦必不肯甘休。”
“前路艰险,芝愿与将军同心戮力,共赴国难!”
他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知道这最险的一关,总算过了。
然而他也清楚,斩杀吴使,意味着与东吴彻底撕破脸皮。
新城郡即将迎来真正的风暴。
但此刻,棋局已活。
主动权,终于被抢回了几分。
他明白自己还有更重要的善后事宜需处理。
丞相的锦囊中,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窗外,新城的风雪似乎更急了。
呜咽着拍打窗棂。
但府邸之内,烛火映照下,两人相扶的身影仿佛暂时驱散了几分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