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尽。
新城太守府邸沉浸在黎明前浓重的黑暗里。
只有廊下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晃。
昏黄光晕穿透寒风。
映得前厅地面若隐若现。
那里有片暗红血迹。
亲兵们提水反复冲刷。
却总留着一道痕。
在昏光下像狰狞的伤疤。
它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还有生命的骤然消逝。
书房里只点一盏孤灯。
烛火被窗缝钻入的寒风吹得明灭不定。
把跌坐主位的孟达身影拉长,投在身后的屏风上。
影子随火光摇晃。
像他此刻动荡的内心。
宽大袍服被冷汗浸透。
紧贴后背。
传来阵阵寒意。
额上冷汗不断渗出。
甚至汇成珠滴。
沿鬓角滑落。
先前的决绝狠厉已褪去。
只剩下事后的虚脱。
他感觉四肢软绵无力。
只有心脏在胸腔狂跳。
每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响。
他甚至产生错觉。
仿佛徐详临死前圆睁的双目。
正透过浓重夜色死死盯着他。
孟达喃喃自语:
“我……我竟真的……”
声音干涩如砂砾摩擦。
“江东使者……孙权岂肯甘休?他日若兴兵问罪,我这新城……”
他猛地抬头。
看向静立一旁的邓芝。
眼中满是后悔与深渊般的疑惧。
此刻他已六神无主。
只剩本能害怕。
对邓芝完全放下心防。
“伯苗!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邓芝静立一旁。
身形挺拔如松。
孟达的慌乱与失态都未能扰动他分毫。
神色平静如水。
呼吸保持固有节奏。
只有深邃眼眸在烛光下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光芒。
他缓步上前。
步伐沉稳有力。
从怀中取出锦囊。
“将军,”邓芝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您是背魏归汉的忠臣,做出了当下最正确的抉择。”
“陛下与丞相不会忘记您的功绩,芝马上为您写请功的奏章……”
“至于后续风波,丞相亦早有安排。”
孟达怔怔地望着那只锦囊,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丞相……早有安排?”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邓芝微微颔首,小心翼翼地解开锦囊系带。
他取出一卷质地细腻的竹纸,正要展开。
恰在此时,一股寒风自窗缝猛灌而入。
案上烛火剧烈摇曳,光芒骤暗,几近熄灭。
那一瞬间的黑暗,仿佛将孟达的心也拽向了深渊。
明暗交错间,却见邓芝沉稳地护住烛火。
火光重新稳定下来,清晰地照亮了竹纸上那几行力透纸背的字迹。
孟达一把夺过竹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献其首于洛,表忠以缓魏”几个字上。
先是茫然不解,随即瞳孔猛缩,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的重重迷雾!
良久,他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紧接着又猛地吸气,如同濒死之人终于呼吸到救命的空气。
他那佝偻的身躯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
绝处逢生的战栗感,混合着对诸葛亮深不可测智谋的敬畏,瞬间席卷全身。
“献其首……表忠……”
孟达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的慌乱渐渐被难以置信的明悟所取代,“丞相的意思是……让我将徐详的人头,献给曹丕?”
“不错!”邓芝斩钉截铁。
指尖点在竹纸上。
“将军斩杀吴使,于魏廷而言,非但不是罪过,反而是大功一件!”
“是向曹丕证明您忠心不贰的铁证!您此刻上表,将徐详如何诱惑、您如何愤然斩杀之事,渲染得越是激烈,越是能取信于洛阳!”
“曹丕病重,朝局不稳,最需要的便是边将的忠心。”
“您这份投名状送上,正可安其心,缓其疑!”
“为我们整顿防务、联络汉中,争取到最宝贵的时间!”
孟达深吸一口气。
胸膛剧烈起伏。
脑海飞快权衡。
杀了吴使。
与东吴已结死仇。
若再不为魏国所容。
真是死路一条!
将此祸水东引。
转化为向魏国表忠的资本。
不仅能暂时稳住局面。
还能麻痹曹魏!
他仔细琢磨。
觉得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孟达的目光继续向下扫去。
“内整军备,外连汉中……待天时有变……”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先前的悔恨与恐惧,此刻如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正逐渐消散。
一种更深沉、更坚定的决心在他心中重新凝聚。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他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丞相此计环环相扣,既解了我眼前之危,又为日后举义铺平了道路。”
“达……达险些自误啊!”
烛火轻轻摇曳,映照着他脸上变幻的神色。
然而现实的冰冷很快压过了最初的激荡。
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忧虑。
本能地,他感到一阵恐惧。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突然,他猛地抓住邓芝的手臂,力道之大让邓芝微微蹙眉。
“伯苗!接下来局势凶险无比啊!”
孟达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他用另一只手蘸了杯中冷茶,在紫檀木案几上急促地画着:“你看,新城在此,已是孤岛!”
“东面,孙权之怒如滔天巨浪,顷刻可至;”
“北面,襄阳司马懿麾下精骑虎视眈眈;”
“西城申仪那条恶犬,更是近在咫尺,随时会扑上来撕咬!”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邓芝,手指死死按在茶渍画出的新城位置上,声音愈发急促:“我等如今虽是归汉,却如同身处绝地,四面皆是惊涛骇浪!”
“丞相之计,虽好,但是……但是……”
邓芝闻言神色不变,他明白孟达当前的处境与担忧。
他轻轻拂开孟达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
“将军勿忧。”
邓芝声音沉稳如山,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临行之前,丞相已预料到今日局面。”
邓芝自锦囊中又取出一卷竹纸,沉声道:“方才所示,仅为稳住大局之纲要。”
他在跳动的烛光下将竹纸徐徐展开,只见其上字迹细密如蚁,却条理分明。整条计谋环环相扣,精密非常。
“第一计:明修栈道,三疏表忠!”
“丞相明示:呈送洛阳的表文,绝不可仅备一套。”
“应分为明、暗、急三疏,依次进发,方能收得奇效。”
邓芝指尖重点第一条,声音陡然扬起,带着一种公开宣告般的力度:
“明疏,此疏须大张旗鼓,遣使走官道,遇驿换马,务求以最快速度将徐详首级经石灰妥善处理后装入木函连同吴使印信符节,一并呈送御前。”
“表文需由心腹文吏精心措辞,务必辞气慷慨,细节生动,可虚构徐详如何嚣张诱惑、将军如何拍案而起……”
“着力宣扬新城太守孟达,忠心魏室,识破奸谋,怒斩吴使,以明心迹!”
“并加盖太守印信与将军私印,以示郑重。”
“此举意在抢占先机,使沿途州县、驿站人众皆亲眼目睹、口耳相传,将将军忠臣之名远播。”
“试想魏国群臣见到这封义正辞严的明疏,纵有疑虑,又岂敢在明面上指责一位刚刚为国除奸的功臣?”
“我们要让这封表文,如一记响亮耳光,抽在洛阳那些质疑者的脸上!”
“至于暗疏,”邓芝语气稍缓,转为低沉,“则需以绝密方式,由绝对心腹或自幼抚养的死士潜行递送,最好伪装成商旅,携通关符节直抵曹丕榻前。”
“内容要主打情义,追忆曹丕昔日知遇之恩,痛陈身为降将在边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处境,以及被申仪等旧将排挤构陷的苦楚。”
“言辞务必恳切,甚至可带哽咽之笔:臣之生死荣辱,皆系于陛下一人。”
“若陛下不察,臣请解甲归田,只求陛下念旧情,保全家小……”
“此疏不为辩理,实为攻心。直指曹丕身为人主之私衷,以情动之,以忠激之,方可令其心志摇摆。”
“曹丕见之,必觉将军仍是念旧情、可信之人。”
“这一封,乃是披肝沥胆的私语。我们要让曹丕看到的,并非一位边将,而是一个满怀孤忠的故臣!”
“而最后的急疏,”邓芝嘴角掠过一丝冷厉,“则在前两疏送出后片刻即发。”
“内容为补充汇报,声称刚截获东吴与申仪勾结之证据。”
他声音转寒,“芝不才,略通摹仿笔迹之术。”
“东吴使者随身总有绢书,取其印信图案,仿其口吻,将‘欲联孟达’改为‘申仪首鼠两端,可先行离间孟达,再图之’……此非难事。”
“这最后一封,我们要让申仪那条恶犬,也尝尝被反咬的滋味!”
“他不是好构陷吗?那就送他一个通吴的铁证,叫他百口莫辩、自顾不暇!”
“唯有将水彻底搅浑,令他身陷泥潭,才无力再全力针对将军。”
孟达听得眼中精光闪烁。
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
此三疏连环。
既公开表态。
又私下诉衷。
更反戈一击。
确实将表忠做到极致。
心思缜密。
手段凌厉。
令他叹服。
邓芝看孟达心神稍定。
眼中恢复些许神采。
于是接着朗声说道:
“第二计:暗度陈仓,急联汉中!”
邓芝指向第二条。
“需立刻从麾下死士或家将中,遴选精通山地潜行、熟知小路的数名精锐,分作三队。”
“为防万一,各人携带以特殊方法书写的密信,遇水方显其字;”
“另持半块虎符或特制玉珏作为信物,须不惜代价,以最快速度潜入汉中,面见魏延将军与吴懿都督。”
“告知他们新城已决意归汉,请求他们即刻整军备战,并派出精锐前出至上庸、西城边境,形成呼应之势。”
“一旦申仪或司马懿来攻,汉中之兵需能迅速做出反应,或牵制,或支援,让我新城并非孤军奋战!”
此言一出,孟达眼中遽然精光暴涨。
邓芝精准地捕捉到这一闪而过的神情,微一颔首,接着缓声道:
“第三计:固本清源,肃清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