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书房内,烛火摇曳。
孟达依邓芝之计,铺开素帛,亲笔手书邀申仪前来新城“共商大计”的信函。
他笔锋时而恳切,言及“东吴蜀汉虎视眈眈,而主上病危,你我边将,在此非常之时,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此时危机犹如覆巢之卵,当思保境安民之策,以报主上信重,不给外敌可趁之机!
况且此多事之秋,你我边将远离朝堂,一旦有变,恐难免被有心之人拿住往事,大做文章。
届时身死族灭,悔之晚矣!
这封信时而隐晦暗示,有“关乎身家前程之绝密事宜,非面谈不可尽言”。
每写一句,他都在心中揣摩申仪读信时的神情,那多疑之人,见到“覆巢之卵”四字会作何想?
那贪婪之辈,读到“身家前程”又会如何?
他字斟句酌,务求既能触动申仪那多疑之心,又能勾起其利欲,使其难以拒绝。
信成,以火漆密封。
交由一名心腹死士,令其夤夜出城,务必亲手交到西城太守申仪手中。
同时,因邓芝擅长模仿笔迹、伪造文书,于是他亲自动手,夤夜不寐。
炮制数封“申仪与东吴秘密往来”的书信。
这些伪信选用与东吴官用无异的特制绢帛。
对笔迹的摹写更是精益求精,务求形神兼备、毫无破绽。
邓芝深知此事关系重大。
写好之后,严令工匠须将印鉴的磨损痕迹仿制得与真品一般无二。
连绢帛的织法与染色的深浅都再三比对,务求尽善尽美。
然而仓促之间,终究是有些微差异。
邓芝自己就能看出来,申仪笔法中的某些细微神韵难以完全捕捉。
纵使竭尽所能,亦不免在个别笔锋转折处留下些许与原迹微有差异的痕迹。
虽不显眼,却足以在有心人细察之下引发疑窦。
但时间紧迫,也只得如此了。
他叹了一口气。
但愿这些书信能经得起寻常查验。
在关键之时成为难以辩驳的“铁证”。
故而他于细节之处慎之又慎。
一切料理停当,两人复汇聚于书房。
天色已明。
书房内,邓芝与孟达毫无倦意。
邓芝眉头紧锁,盯着舆图上襄阳的方向。
仿佛要穿透这图卷,看清那个坐镇襄阳、令他如坐针毡的对手。
他沉思良久,声音带着一丝彻夜未眠后的沙哑。
说道:“司马懿驻军襄阳,始终如鲠在喉,让人寝食难安,不能不防!”
孟达闻言,凝重地点头,只觉脊背生寒。
“此人机变百出,深不可测,实乃心腹大患!”
邓芝转头看向孟达,沉吟片刻,眼神锐利如刀。
“欲制司马懿,丞相有最后一计,也是最重要一计!”
孟达连忙起身,急切问道:“何计?”
邓芝深吸一口气,语气沉凝。
“此乃丞相连环计之最后一计,驱虎吞狼!”
“何为驱虎吞狼?”
邓芝目光沉凝,声音变得愈发低沉有力。
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将军,此前之计,皆为应对眼前之危。”
“然则丞相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计,在于‘上表请帅,以固国本’!”
“此计之目标,是要从根本上解除最大的威胁,将司马懿调离荆襄前线!”
孟达神色骤变,仿佛听到了一件绝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调离司马懿?这……如何能做到?曹丕对他倚重甚深!”
“能!正因为曹丕聪颖多疑,所以我们才能做到!”
邓芝斩钉截铁。
随即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将军,您与司马懿共事多年,观此人才能如何?”
孟达不假思索,答案几乎是冲口而出。
“文武兼资,深通韬略,驭下有术,实乃国士之器……亦是可畏之敌手。”
“不错!”
邓芝的声音陡然拔高。
“正是因其才具超群,杰出到令人主不安,方为取祸之源!”
“将军请想,司马懿在襄阳,外练兵,内抚民。”
“不过年余光景,已使荆襄之地,只知有司马都督,而几忘洛阳天子。”
“其麾下精兵,皆为其一手调教。”
“境内豪族,多受其恩惠笼络。”
“此非人臣之象,实乃一方诸侯之根基!”
他略作停顿,举出更具体的例证。
“将军可曾留意,自其督荆豫以来,军中偏将、校尉一级的擢升,几近由他一人决断。”
“洛阳仅是例行用印?此乃揽权植党之实!”
“近日更闻襄阳士林间有‘司马公在,荆襄安’之语。”
“此等民望,岂是人臣所当为?”
他顿了顿,让孟达消化这番话。
然后继续剖析。
“再者,陛下与丞相曾言:司马懿此人,鹰视狼顾,非久居人下之辈。”
“其志从来不在为国扫平吴蜀,成就魏室一统之伟业。”
“在他眼中,我大汉与东吴,地狭力弱,不过是疥癣之疾。”
“甚至是他用以自重的筹码!”
“他真正在意的,是乱世中如何稳固并提升其自身与河内司马宗族的地位与权柄!”
“军权,乃其安身立命之本。”
“此人之志,恐不在封侯拜相,而在……更深远处。”
孟达听得脊背发凉,喃喃道。
“如此说来,此人岂非曹魏国贼?他之心……竟有非人臣之志?”
邓芝凝重点头。
“是也不是?但若纵容其久握重兵于外,则必成尾大不掉之势!”
“届时,恐怕曹魏之天下将非曹氏所有矣!”
他目光如炬,声音压得更低。
“曹丕聪颖多疑,猜忌之心甚重,内防外戚宗室,外防权臣。”
“他焉能不见于此?所以我们正可大加利用这一点!”
孟达眉头紧锁,急切问道。
“如何利用?”
邓芝抚须沉吟,道。
“便在‘权柄’二字,尤其是兵权!”
“昔日汉之韩信,能擒项羽而不能免未央之祸,何以故?”
“功高震主,兵权过重也!”
“霍光辅政二十载,忠心汉室,然身死不久,家族夷灭,何以故?”
“权倾朝野,主少国疑也!”
“此等殷鉴,曹丕熟读史书,岂能不知?”
“他如今最大的心病,正是担忧身后幼主曹睿能否驾驭得了这些如狼似虎的宗室、外戚与功勋重臣!”
邓芝接着说道。
“再看曹丕赐死皇后甄宓,将军以为为何?”
孟达此时已想明白许多,试探道。
“是为防范外戚?”
邓芝点头。
“正是!曹丕深知两汉之亡,多与外戚干政有关。”
“故不惜赐死皇后,以绝后患。”
邓芝又问。
“那曹丕为何又要严防宗室?”
孟达道。
“可是因七国之乱的前车之鉴?”
邓芝颔首。
“所以他防范血脉至亲如曹植、曹彰,甚于防川。”
“正是要避免此等祸事。”
邓芝再问。
“那曹丕又为何如此信重将军?”
孟达闻言,脸色一窒。
他思忖过此节。
他在曹魏,既不容于士族,又非宗室外戚,处境着实尴尬。
孟达深吸一口气,道。
“因我……是孤臣?”
邓芝点头。
“正是!曹魏乃篡立之朝,得国不正。”
“世家大族内部心思各异,纵是曹魏宗族亦未必齐心。”
“故曹丕需防备者太多,用将军正是为了制衡各方。”
“因将军在曹魏内部无根基,在外部无强援。”
“此即我言‘曹丕一死,将军即危’之故。”
“在彼辈眼中,将军非我族类,是眼中钉、肉中刺。”
“更是一块众矢之的。”
“将军,现在可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