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达恍然大悟:“故而,吾等便要利用他这最后的心病,下一剂猛药!”
“正是!”邓芝斩钉截铁,其声如金铁交鸣。
“吾等要做的,非是凭空构陷,而是将曹丕心中那一点隐忧,点明、张扬。”
“让他看清一个他必须面对的局面。”
“一个能力超群、深得军心之重臣,且极有可能怀有异志野心的司马懿。”
“驻守在最为重要的荆襄前线,手握精兵。”
“对于即将登基的幼主而言,是何等巨大的威胁!”
“届时,无需吾等多言,曹丕自己便会问:若司马懿真有异心,朝中谁人能制?”
“曹真、曹休虽亲,然才略、声望、与荆襄军队之羁绊,可能及得上司马懿?”
“若不及,一旦有变,谁能压得住这头卧于榻旁之猛虎?”
“吾等正是要勾起曹丕这番忧惧!”
“只需在他心中埋下一粒种子。”
“在此非常之时,尤其曹丕病重、力不从心、愈发猜忌之际。”
“此种便会如蔓草疯长,不可遏制。”
“直至缠绕其心,令他寝食难安!”
孟达闻言呼吸急促,仿佛已感受到来自洛阳病榻旁的沉重压力。
“那请问军师,具体如何行事?”
邓芝目光幽深,烛光在他眼中跳动,似有回响。
“陛下与丞相皆曾断言司马懿有篡曹魏权柄之野心。”
“故而,孟将军,在您呈送曹丕的‘暗疏’之后,再密书一封。”
“其中应有最致命的一段话。”
邓芝目光如炬,字字清晰地口述,仿佛诸葛亮亲临教导。
“陛下明鉴:臣达身处边陲,非止见吴蜀之窥伺,亦深感权臣之可畏。”
“襄阳司马懿,鹰视狼顾,深谙兵事,久镇荆襄,笼络人心。”
“不似久居人下之臣。”
“其才胜臣十倍,能抚士卒,结豪强。”
“数月之间,军心民心皆归于司马。”
“今其麾下精兵,只知司马之令,几不闻洛阳之诏。”
“且其乃河内名门大族,海内人望,根基深厚。”
“此非人臣之福,实乃社稷之隐忧也!”
“臣每读史书,见前代权臣如王莽、汉之霍光。”
“行废立之事时,何尝不是大权在握、威望素着?”
“其初起时,亦皆谦恭忠勤,才华盖世,深孚众望。”
“然势成则异志萌生。”
“今陛下圣体违和,万一……”
“臣恐幼主登基之日,便是权臣尾大不掉之时!”
“司马懿之才,用之则为国柱石。”
“若生异心,则曹真、曹休诸公,论心机深沉、用兵诡谲,恐难制衡。”
“为江山计,为太子计,当择机……”
邓芝说到此处,深深看了一眼孟达,接着说道:
“明升司马懿之爵禄,召其入朝为辅政。”
“示以殊恩,实则解其兵柄。”
“同时,速遣绝对忠悫之宗室重臣接掌襄阳兵权。”
“如此,则外镇得安,内廷得固,陛下可无忧矣!”
“臣此言出于肺腑,虽万死亦要为陛下言之!”
孟达听得目瞪口呆,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中衣几乎瞬间湿透。
此计何其狠辣,又何其切中要害!
这完全是站在曹丕立场,为其身后江山社稷“考量”。
字字句句皆戳中曹丕最深之心病。
它不仅点明司马懿才能与威胁,更引经据典。
以王莽、霍光旧事暗示前朝旧事重演之可能。
几乎是直接叩问曹丕:陛下欲使少主为孺子婴乎?
邓芝看着他苍白脸色,补充最关键一句。
语气带着冰冷预见性。
“曹丕乃聪敏多疑之主,况且曹魏本就是篡汉而来。”
“此乃其最大心病。”
“其性聪颖而心机深沉,吾等要利用的,正是他的聪敏、心机以及多疑。”
“此疏一上,他初时或会因君臣之分而恼怒。”
“然待他独处病榻,更深夜静之时。”
“信中‘鹰视狼顾’、‘军心归司马’之语必反复浮现。”
“三日之内,其疑心必生。”
“五日之内,必将召心腹密议!”
“他越是多疑,便越会落入吾等彀中。”
“此计有三利。”
“其一,彰显将军‘赤诚忠心’。”
“将军不考虑己身安危,反超越边将本职。”
“忧心曹氏国本与皇权传承。”
“这在曹丕看来,是超越寻常利害的最高忠诚。”
“其二,将司马懿置于鼎镬之上。”
“这番对司马懿‘才高震主、深得人心’的‘赞誉’与‘担忧’。”
“直指皇权继承核心恐惧。”
“由将军此‘忠臣’在密奏中提出,曹丕岂能不深以为然?”
“其三,献上妥帖方略。”
“将军非只提隐患,更给出‘明升暗降,调虎离山’之妥帖策。”
“这对病重中急于安排后事、渴求一劳永逸安定之策的曹丕而言。”
“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如此一来,”邓芝总结道。
眼中闪烁智慧与冷酷交织的光芒。
仿佛已看见襄阳城头变换大王旗。
“曹丕颇可能采纳此议。”
“一旦司马懿被调离襄阳。”
“无论接任者是曹休还是曹真。”
“新帅上任,熟悉情势、整合兵马皆需时日。”
“这为吾等争取到的,便非短短一两个月。”
“而是可能长达半年的破绽!”
“届时,将军或可稳固新城。”
“或可与丞相里应外合。”
“先机尽在吾等掌握!”
孟达良久无言,烛光映照他脸上交织的震惊、钦佩与决然。
他最终长叹一声,心悦诚服。
“丞相之智,真如江海之深,不可测度……”
“算无遗策,莫过于此!”
“伯苗,便依此计!”
“吾即刻亲手草拟密疏!”
邓芝却声音沉凝道。
“将军且慢。”
“曹丕乃多疑之主,故此疏务必严格保密。”
“绝不可使第二人得见。”
“一旦泄露,为安抚司马懿等功勋世家,则将军危矣!”
“故而,务请将军反复斟酌言辞。”
“务必无懈可击!”
孟达郑重点头,对邓芝深深一揖。
“达谨听教诲!”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深吸一口气。
提笔瞬间,他感到一阵奇异晕眩。
一丝杂念掠过心头。
昔日降魏时,曹丕亦曾温言抚慰,许以高官。
但这丝微弱愧怍瞬间被压下。
家族安危、个人荣辱才是首要。
恩情?曹丕一旦身死,恩情便断了!
邓芝分析让他明白,自己已无后路。
更何况,东吴后路亦被邓芝斩断。
被他自己斩断了……
他深吸一口气,暗道。
“曹丕之恩是旧日云烟,一切得重新为家族考量。”
“司马懿与曹魏之刀,悬于当下颈上!”
“此疏一上,吾与曹魏,便再无转圜余地。”
他奋笔疾书,笔锋落于帛上。
每当写到“鹰视狼顾”、“几不闻洛阳之诏”等要害处。
手腕便不由自主微僵。
脑海中甚至闪过司马懿在襄阳整军时那沉默深沉的背影。
以及听闻中其对付政敌时不动声色的狠厉……
仿佛司马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正隔千山万水凝视着他。
信成,他将其封入最机密蜡丸之中。
他知道,这小小蜡丸一旦送出。
便将如投入静潭之石。
必在这乱世中激起无法预料的波澜。
而他们,必须在这波澜拍下之前。
做好万全准备!
孟达眼中布满血丝,却毫无倦意。
他将孙权所赐骠骑将军、荆州牧等空白告身。
及那卷金线封缄的帛书,一并遣心腹死士发往洛阳。
他目光扫过这些昨日还是潜在晋身之阶的物证。
此刻却成了投向魏室的投名状与算计曹丕的棋子。
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