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第七日,清晨。
薄雾笼罩着千礁湾,海风里依然带着淡淡的焦糊与石灰味道,但那种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已然散去大半。被巨石砸塌的栅栏段已经用更粗的原木重新立起,浇了海水使其更加坚韧;破损的胸墙得到修补,还额外加高了一层;滩涂上敌人的尸首和残骸已清理焚烧,只留下一些无法抹去的深褐色印记。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新立起了一座简陋的石碑,上面刻着“基石初立,血战捐躯”八个粗糙却沉郁的大字,下方是一排排新刻的名字。海燕号与千礁湾保卫战中逝去的兄弟,在此长眠。
陆沉舟站在石碑前,沉默良久。手臂的伤已结痂,动作间仍有牵扯的疼痛,但比起身心的重负,这点痛楚几乎可以忽略。彭大虎拄着根拐杖站在他身旁,身上的伤让他无法像以往那样挺直腰板,但眼神里的凶悍未减分毫。
“活下来的,都是好样的。”彭大虎声音沙哑,“死了的,也没给‘基石’丢人。”
陆沉舟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他蹲下身,将一捧干净的沙土轻轻洒在碑前。逝者已矣,生者还需前行。
早饭后,核心成员齐聚最大的木屋。气氛依旧凝重,但少了几分大战前的紧绷,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沉静与决意。
苏婉儿首先汇报了善后情况:“阵亡兄弟的抚恤已按最高标准发放给家属,重伤者二十七人,都已用上最好的药,性命应能保住,但半数恐会留下残疾。轻伤者已基本恢复战力。缴获的怒涛帮战船修补后可用者三艘,兵器、粮食、部分金银已清点入库。盐场晒盐区受损轻微,已恢复生产。”
陆沉舟看向蓝小蝶。她似乎清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专注,面前摊开着那张古旧的皮质图纸和一堆她自己画的推算草稿。
“小蝶,图纸研究得如何?”
蓝小蝶立刻坐直身体,语速加快:“陆大哥,这张图非常复杂!它不仅仅是一张制造图或者地图,更像是一种……能量流转与地脉对应的仪式指引图!”
她用炭笔点在图纸中心的多层同心圆上:“看这里,核心标注的这个符号,在野火岛长老提供的古籍残片中对应‘海眼’或‘归墟之口’。外围这些点和连线,我对比了现有的、最粗略的北海海图,发现其中几个点,可能对应着黑礁岛、我们流落的荒岛、鬼哭礁,甚至……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她又指向那些连接点的、如同血管般的线条,以及旁边的潮汐石和黑木符号:“这些线条旁的古文注释,经过拓跋姐姐和长老们的帮助,大概意思是‘地火之精,潮汐之引,循脉而行,可开天门’。结合那个俘虏说的,‘冥铁木’需要浸泡‘地火精粹’,箭头涂抹潮汐石粉……我有个大胆的猜想!”
她深吸一口气,眼睛闪闪发亮:“司徒雷制造的‘破蛟箭’,可能不仅仅是一件威力强大的兵器!它或许是一种‘钥匙’或者‘触媒’!当这种以特定方式处理过的、蕴含地火与潮汐能量的箭矢,在特定地点、或许还需要特定时间(比如大潮、月圆),射向特定的目标(可能就是图上标注的某个点),可能会引发某种……我们还不了解的现象!或许就是开启所谓‘海眼秘藏’的步骤之一!”
这个猜想比之前更加惊人,但也将诸多线索串联得更加紧密。如果“破蛟箭”本身就是“钥匙”的一部分,那么司徒雷的图谋,就远远超出了寻常的争霸。
“三枚钥匙……”陆沉舟沉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潮汐石,“除了这种箭,另外的钥匙会是什么?又在谁手里?”
“图纸上还有其他模糊的标记,但无法辨认。”蓝小蝶有些遗憾,“可能需要找到更完整的记载,或者……找到图上其他标注点实地查看。”
这时,沐晓月清冷的声音响起:“关于司徒雷的动向。”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她。她手臂仍吊着,但气息平稳,显然伤势在好转。
“暗哨回报,怒涛帮残部已退回雷鲨岛,但戒备森严,且有陌生船只进出,不似普通海盗船。另外,”她顿了顿,“北海几个与怒涛帮素有来往的中小势力,近期都收到了司徒雷的密信,内容未知,但迹象显示,他可能在试图整合或拉拢其他力量。”
“想联合其他海盗对付我们?”彭大虎冷哼,“那群墙头草,没了赵坤,谁肯真替他卖命?”
“未必是直接武力联合。”拓跋月抱着手臂,她今天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皮甲,额角的伤疤结痂,更添几分野性,“可能是利益捆绑,或者……散布关于‘海眼秘藏’的消息,引其他贪心鬼来当探路石,甚至搅浑水。”
这很有可能。司徒雷损失惨重,短时间内难以独自组织第二次大规模进攻,转而用计谋和利益驱动他人,才是老狐狸的做法。
“还有,”沐晓月补充道,“云都方向,有新的密信渠道激活,信号已收到,预计今日内会有消息传来。”
云都!慕容芷和谢清瑶!
陆沉舟精神一振。朝堂上的风向和情报,对他们同样至关重要。
会议接近尾声,陆沉舟做出部署:
“第一,巩固防御,加快重建,恢复战力。彭大虎,训练不能停,新补充的人手要尽快融入。”
“第二,继续研究古图,小蝶牵头,拓跋首领和火锤协助,务必弄懂其原理和指向。”
“第三,加强外围监视,晓月,盯紧司徒雷和北海各势力的动向,特别是与陌生船只的接触。”
“第四,拓展贸易,婉儿,盐场和手工品贸易要扩大,我们需要更多的钱和物资,尤其是铁料、药品。”
“第五,等待云都消息,同时……准备探索。”陆沉舟目光扫过地图上那些被蓝小蝶圈出的、可能的标注点,“不能等司徒雷准备好一切。我们要主动去弄清楚,这‘海眼秘藏’到底是什么,另外的‘钥匙’又在哪里。”
众人领命,各自散去忙碌。
陆沉舟走出木屋,深深吸了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阳光刺破薄雾,照在满是修补痕迹的营地上,也照在远处海面巡逻的、新缴获的战船上。
“接下来,打算先去探哪个点?”拓跋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走到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看向大海。
“黑礁岛太远,守卫不明。荒岛……或许值得再去一次,那里有矿坑遗迹,可能还有我们遗漏的线索。”陆沉舟道,“但要等船只修好,人员休整。”
“我陪你去。”拓跋月说得理所当然,“那地方,我熟。”
陆沉舟侧头看她。阳光勾勒着她侧脸硬朗的线条和那道新添的伤疤,野性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直白。经历了荒岛生死与并肩血战,他们之间有一种无需言明的紧密联结,超越了单纯的盟友,但也并非寻常男女之情,更像是一种同类间的认可与羁绊。
“好。”陆沉舟没有拒绝。
拓跋月嘴角微勾,转身离开,马尾辫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等你消息。”
午后,云都密信如期而至。
信是谢清瑶写的,笔迹工整冷静,但内容却透出山雨欲来的压抑。
信中提及:
第一,赵擎对司徒雷北海“平乱”进度迟缓已显不满,朝中有御史风闻奏事,隐隐指向司徒雷在北海“靡费钱粮,养寇自重”。虽未明发,但压力已至。
第二,司徒雷近日与工部、乃至掌管部分皇家库藏的内府局某些官员走动异常频繁,似在调动一批不在常规账目上的“旧藏”物资,目的地不明。
第三,谢清瑶利用身份之便,查阅陈年卷宗,发现一桩与前朝水师有关的秘辛模糊记载,提及“北海龙三角,有三钥镇海眼,得之者可掌汐力”。记载残缺,但“三钥”、“海眼”等词,与目前线索高度吻合。
第四,慕容芷在宫中亦听到零星传闻,有神秘方士向陛下进言,提及“北海有王气暗涌,与失落的传国玉玺有关”,引得陛下颇为留意,已密令钦天监暗中观察北海星象气运。慕容芷提醒,此事若被司徒雷利用,或可构陷“基石”为“前朝余孽,窃据王气”,引来朝廷大军讨伐。
信的末尾,谢清瑶写道:“北海已成旋涡,速壮大自身,广结盟友,方有周旋之资。朝中之事,我与慕容自当尽力斡旋,然远水难救近火,万望谨慎。保重。”
密信在油灯上化为灰烬。
陆沉舟眉头深锁。局势比想象的更复杂。司徒雷在朝中仍有能量,甚至可能借“王气”、“前朝余孽”这种大帽子施压。而“传国玉玺”的传闻,更是将“海眼秘藏”的层次拔高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传国玉玺……”他低声自语。若真与此有关,那就不是简单的宝藏或秘密,而是足以动摇国本、引起天下争夺的绝世之物!司徒雷的野心,恐怕不止于北海,甚至不止于权臣之位!
压力如同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压下。但陆沉舟眼中,却渐渐燃起更加炽烈的火焰。危机越大,机遇也越大。若真能掌握关键,这滔天巨浪,未必不能化为托起“基石”的磅礴之力!
他推开窗,望向暮色渐合的海面。
余烬未冷,新途已现。
前路艰险莫测,然手中已有零星火种,胸中更有不甘蛰伏的野心。
是成为漩涡中粉身碎骨的泡沫,还是成为驾驭风浪、直抵彼岸的弄潮儿?
答案,只在脚下,只在手中刀,只在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名为“野心”与“守护”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