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拉克感觉不到疼痛,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世界变成了一片缓慢摇晃的灰白色,他视野里的所有东西都在扭曲、变形。
那座崩塌的棱堡,那些被炸飞到天上的碎石,还有身边一张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庞,都像一场无声的默剧。
他的耳朵里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的、高亢的蜂鸣。
“开火……开火……”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却以为自己仍在声嘶力竭地咆哮。
他想让炮手们反击,想让士兵们冲锋,想做点什么来挽回这崩塌的一切。
然而,没有一个士兵听从他的命令。
所有人都被眼前那非人的一幕彻底击垮了。
他们呆滞地看着秦军阵地,看着那些炮手们有条不紊地清理炮膛、重新装填,动作熟练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的工序。
那不是战争。
那是拆解。
秦军就像一群冷酷的屠夫,正在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高效得近乎残忍的方式,拆解着他们引以为傲的堡垒。
“轰——!!”
第三轮炮击,如期而至。
这一次,炮火向着棱堡后方的城墙延伸。
大地再次剧烈颤抖,冲击波卷起的气浪甚至越过百码的距离,吹得城墙上的人站立不稳。
一整段城墙,在爆炸中向内凹陷,然后轰然倒塌。巨大的烟尘冲天而起,遮蔽了刚刚泛白的晨曦。
阳光透过烟尘的缝隙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道诡异的光柱,照亮了那片刚刚被制造出来的废墟。
通过那个巨大的缺口,德·克拉克甚至能看到城内街道上,那些被吓得四散奔逃的商人和家眷。
坚不可摧的热兰遮城,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完了……”
一名荷兰军官丢掉了手里的指挥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喃喃自语。
他的崩溃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
“叮当……”
“哐当……”
兵器坠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士兵们放弃了抵抗,有的跪地祈祷,有的瘫坐在地,眼神空洞。
他们最后的勇气,随着那段崩塌的城墙,被一同埋葬。
德·克拉克慢慢地转过身,他不再去看城外那地狱般的景象。
他环视着自己身边这群彻底失去斗志的士兵,环视着这座还在微微颤抖的城堡。
他的骄傲,他的野心,他的一切,都在刚才那三轮炮击中,化为了齑粉。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巴达维亚的援军就算来了,又能如何?在那样的武器面前,再多的战列舰,也不过是漂在海上的铁棺材。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毫无悬念。
“挂……白旗……”
德·克拉克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像一片枯叶在风中摩擦。
身边的副官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清。
“我说,挂白旗!”德·克拉克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这句话。
这一声怒吼,仿佛抽干了他最后的气力,整个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着身子,像一个瞬间苍老了三十岁的老人。
副官的脸上闪过一丝屈辱,但更多的是解脱。
他如蒙大赦,立刻转身跑下城墙,去执行这最后一个,也是最屈辱的命令。
很快,一面由总督府的桌布临时充当的白旗,在热兰遮城最高的旗杆上,缓缓升起。
它取代了那面飘扬了数十年的,象征着荷兰东印度公司荣耀的“红白蓝”三色旗。
城外,秦军阵地。
震耳欲聋的炮声,戛然而止。
硝烟尚未散尽,周将军从望远镜里清晰地看到了那面肮脏的白旗。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
“传令下去。”他放下望远镜,声音平静无波,“炮兵原地待命,派人去通知大都督,红毛夷降了。”
……
受降仪式被定在了普罗民遮城的广场上。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不流血的易主,城中的建筑保存完好,更重要的是,它象征着秦军是从陆地上,彻底征服了这座岛屿。
德·克拉克换上了一身他最体面的总督礼服,胸前挂满了各种勋章。
他努力想挺直腰杆,维持住自己最后的尊严,但蜡黄的脸色和不住颤抖的双手,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颓败。
他带着一群垂头丧气的议员和军官,穿过秦军士兵们沉默肃立的队列。
那些士兵,一个个身形笔挺,面无表情,手中的火铳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漠然,仿佛在看一群与自己无关的失败者。
这种无视,比任何羞辱都更让人难受。
广场中央,郑成功一身玄色描金的麒麟帅袍,按剑而立。
他很年轻,比德·克拉克想象的还要年轻。
那张英俊的面庞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眼神深邃如海,看不出喜怒。
在他的身后,是陈晖等一众将领,再往后,则是那五艘漆黑的“龙骧级”铁壳船上,特意被请来观礼的方以智和几名军器局的匠人。
老方头今日特意换了身干净的儒衫,看着眼前这场景,激动得胡子直哆嗦,嘴里不停念叨着:“经世致用,经世致用啊……”
德·克拉克走到郑成功面前三步远处,停了下来。
他解下腰间的总督权杖,那是一根由名贵檀木制成,顶端镶嵌着巨大蓝宝石的权杖,是整个远东荷兰殖民体系最高权力的象征。
他双手捧着权杖,低下自己那颗曾经无比高傲的头颅,缓缓将其举过头顶。
“我,巴达维亚总督评议会授权,福尔摩沙总督,弗雷德里克·德·克拉克,向您,以及您背后伟大的帝国,献上我的权杖与忠诚。”
他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郑成功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目光越过德·克拉克,看向他身后那些神情各异的荷兰人,又看向更远处,那片历经沧桑的土地。
他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剑指苍天。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郑成功的声音清朗而洪亮,响彻整个广场。
在场所有秦军将士,无论官兵,无论身在何处,闻言皆单膝跪地,甲胄铿锵之声,连成一片。
“宝岛,古称夷洲,自古乃中华之疆土。前明积弱,致使红毛夷寇窃据此地,荼毒生民,朕甚憾之。今大秦天兵已至,光复旧土,正当其时!”
“朕敕令:自即日起,收复宝岛全境,设夷州府,归福建省管辖。凡岛上汉民,皆为大秦子民,一体同仁。所有荷兰人所建之城堡、港口、田产,尽数归公。”
“至于尔等……”郑成功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德·克拉克的身上,眼神陡然变得锐利。
“窃我疆土,奴我百姓,本应尽数诛绝!然朕有好生之德,特赦尔等死罪。所有荷兰战俘,无论官兵,尽数押往琼州、崖州等地,于矿山劳作,以赎其罪!十年为期,期满之后,方可遣返。”
“钦此!”
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
“大秦威武!陛下万岁!!”
广场上,数千将士振臂高呼,声震云霄。
德·克拉克彻底呆住了。
他本以为投降之后,最多是赔款,然后带着人灰溜溜地离开。
他怎么也没想到,等待他们的,竟是长达十年的苦役。
去矿山……劳动改造?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东方统帅,终于明白了,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他们讲任何属于“文明世界”的规则。
郑成功收剑入鞘,这才伸出手,从德·克拉克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根沉甸甸的权杖。
他没有多看一眼,随手将其递给了身后的陈晖,就像接过一件微不足道的战利品。
然后,他走下台阶,亲自扶起一名跪在最前方的、年长的老兵。
“辛苦了。”
“为陛下效死!为大秦开疆!”老兵激动得满脸通红。
郑成功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庞。
“传我将令,三军将士,轮班休整三日。三日之后,清点府库,安抚百姓,重建家园!”
“我等,回家了。”
一句“回家了”,让无数饱经战火、远离故土的士兵,瞬间红了眼眶。
他们回家了。
这片被异族占据了三十八年的土地,终于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德·克拉克和他的同伴们,则被粗暴地摘掉了所有勋章,剥下了华丽的礼服,换上了灰色的囚衣,被士兵们推搡着,押向了港口。
在那里,等待他们的,将是前往南方矿场的船只,和十年暗无天日的劳役生涯。
当德·克拉克被押上船板时,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他看到,那面绣着黑色秦字的旗帜,正在热兰遮城——不,是夷州府的最高处,迎着海风,猎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