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秋意,在琉璃瓦上凝结成霜,也在人心底悄然滋长着不同的盘算。承乾宫内,年贵妃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暖炕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串进贡的蜜蜡佛珠,艳丽的眉眼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窗外风声飒飒,如同她此刻心绪不宁。谦妃汪若澜诞下六阿哥弘曕,并正式册封,风光无两的消息,早已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上。不过一个汉军旗出身、仗着几分才情和运气爬上龙床的贱婢,竟也母凭子贵,与她这出身名门、圣眷多年的贵妃比肩?更可恨的是,皇上对那新生幼子的偏爱,几乎不加掩饰,连带着对长春宫那位,也似乎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耐心与温和。
“娘娘,用盏燕窝润润喉吧。”贴身宫女蕊珠小心翼翼地奉上炖盅。
年氏看也不看,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本宫没胃口。”她猛地坐起身,佛珠被她攥得死紧,“长春宫那边,今日又有什么动静?”
蕊珠垂下眼,低声道:“听闻……皇上晌午又去看了六阿哥,还夸阿哥眼神清亮,有灵气……赏了谦妃一柄玉如意。”
“灵气?”年氏嗤笑一声,美目中闪过一丝厉色,“一个奶娃娃,能看出什么灵气!不过是皇上爱屋及乌罢了!”她胸口剧烈起伏着,那股不甘与妒火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年世兰盛宠多年,也曾有过孩子,却未能养住,这始终是她心底最深的痛。如今见旁人母子安康,圣眷优渥,更是如同在她伤口上撒盐。
不行,她绝不能坐视那汪氏凭借一个孩子就此站稳脚跟,甚至威胁到她的地位!
“去,”年氏眸光一闪,冷声吩咐,“把内务府总管太监给本宫叫来。”
不多时,内务府总管太监赵德顺便躬身哈腰地来到了承乾宫。年氏也不绕弯子,直接发难:“赵公公,六阿哥如今也满月了,按宫里的规矩,皇子份例用度,该有个定数了吧?本宫协理六宫,少不得要多问一句。这长春宫的用度,尤其是阿哥的乳母、保姆、精奇嬷嬷(满语,负责皇子饮食起居的高级保姆)人选,可都按制安排妥当了?可别因为皇上多疼了些,就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让人以为我们皇家没了体统!”
她这话夹枪带棒,既点明自己协理六宫的身份,又暗指长春宫可能恃宠而骄,逾越规制。
赵德顺是何等油滑之人,岂会听不出年贵妃的弦外之音?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心里却暗暗叫苦。谦妃正得圣心,六阿哥更是皇上心尖上的,份例用度皇上虽未明说加增,但内务府谁敢怠慢?都是按最高标准,甚至暗中贴补着来。可年贵妃这边,他也得罪不起。
“回贵妃娘娘的话,”赵德顺斟酌着词句,“六阿哥的一切用度,都是严格按照皇子份例,不敢有丝毫逾越。乳母、保姆等人选,也是皇后娘娘亲自过目定下的,皆是家世清白、经验老道之人。”
“哦?是吗?”年氏拖长了语调,指尖轻轻敲着炕几,“本宫怎么听说,谦妃坚持亲自哺乳,这……似乎不合宫规吧?皇子自有乳母,她一个妃位,如此行事,岂不是显得小家子气,失了皇家体面?还有,阿哥的衣物玩具,听闻也多是谦妃亲自过问,选用些不上台面的棉布玩意儿,这若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我大清皇子寒酸?”
她这是要在“规矩”和“体面”上做文章,给汪若澜扣上一顶“不懂规矩”、“有失体统”的帽子。
赵德顺额头渗出汗珠,支吾道:“这个……谦妃娘娘也是爱子心切,太医也说……并无不可。至于衣物用度,皆是上用的好东西,只是谦妃娘娘性子节俭……”
“节俭?”年氏打断他,声音拔高,“皇子的用度关乎国体,岂是‘节俭’二字可以搪塞的?赵公公,你内务府若是办事不力,纵容某些人坏了规矩,本宫少不得要回明皇上和皇后娘娘,好好整顿整顿!”
“贵妃娘娘息怒!奴才不敢!奴才一定谨遵规矩,严格核查!”赵德顺吓得连连磕头。
敲打完了内务府,年氏心气稍顺。她盘算着,即便不能立刻将汪若澜如何,也要让她在抚养皇子上处处掣肘,让她知道,这后宫,还不是她一个谦妃能随心所欲的地方!
然而,年氏的算盘并未如愿。
几日后,她去坤宁宫给皇后乌拉那拉氏请安,便借机提起了皇子抚养规矩之事,语气委婉,却字字指向长春宫“不合旧例”。
皇后端坐凤座之上,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神色平静无波。她听着年氏看似关切、实则挑拨的言语,半晌,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淡然地扫过年氏艳丽却难掩急切的脸庞。
“年贵妃有心了。”皇后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六阿哥年纪尚小,谦妃初为人母,爱子心切,些微之处与旧例略有不同,只要于皇嗣康健无碍,皇上与本宫都觉得无伤大雅。皇嗣安康,才是最大的规矩,最重的体统。皇上日前还对本宫说,谦妃将六阿哥照料得极好,阿哥健壮活泼,此乃皇家之福。”
她顿了顿,看着年氏瞬间僵硬的脸色,继续道:“你协理六宫,琐事繁多,皇子抚养的细节,自有精奇嬷嬷和乳母依照定例行事,谦妃亦是个知礼守分寸的,就不必过于操心了。眼下年关将至,六宫事务繁杂,你还需多费心才是。”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肯定了谦妃的“功劳”,抬出了皇帝的“满意”,又以“皇嗣为重”堵住了年氏的嘴,最后还将她的注意力引回宫务本身,警告她不要把手伸得太长。
年氏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脸上火辣辣的。皇后这话,分明是偏袒长春宫,当着其他低位妃嫔的面,给了她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她强扯出一丝笑容,起身道:“皇后娘娘教训的是,是臣妾思虑不周了。”
从坤宁宫出来,年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蕊珠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不敢出声。
回到承乾宫,年氏挥手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昏暗的殿内,胸口剧烈起伏。皇后的态度让她明白,想在“规矩”内用后宫的手段刁难汪若澜,恐怕是难了。皇上看重子嗣,皇后维持平衡,都不会允许她在这上面动太多手脚。
“好一个汪若澜……好一个‘谦妃’!”她咬牙切齿,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凭借儿子,一步步稳固地位,甚至将来……她不敢再想下去。
不行,绝对不能!
年氏猛地站起身,在殿内烦躁地踱步。后宫的路暂时走不通,那……前朝呢?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是了,她还有兄长年羹尧!兄长是抚远大将军,手握重兵,战功赫赫,是皇上倚重的股肱之臣!以往,她不屑于过多借助兄长权势,总觉得凭借自身容貌才情足以固宠。可如今,形势不同了。一个有了皇子且圣眷正隆的妃嫔,威胁远非昔日那些无子的宠妃可比。
若兄长在前朝地位愈发稳固,权势熏天,皇上即便看在兄长的面子上,也要对她年世兰多几分顾忌,对承乾宫多几分眷顾!到时候,一个无强援的谦妃,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年氏的心跳加速,一种混合着孤注一掷与权力欲望的兴奋感涌了上来。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她要给远在西北的兄长写信。信中,她自然不会直接提及后宫争斗,只会诉说些“姐妹”间的“小小不睦”,表达自己在宫中的“不易”与“忧思”,再“不经意”地提及皇上对六阿哥的格外疼爱……以兄长的聪明,自然会明白她的处境,也会知道该如何巩固年家的圣眷,如何让皇上更加离不开年家的支持。
她要用前朝的势,来压后宫的宠!
笔尖在纸上划过,带着决绝的力度。年氏不知道的是,她这步棋,看似指向长春宫的对手,却正一步步,将她自己和整个年氏家族,推向皇上最为忌惮、最不能容忍的深渊——外戚干政,权臣震主。
窗外,秋风更紧,卷起枯叶,打着旋儿飞向灰蒙的天空,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承乾宫内的算计,与西北军营的赫赫战功,即将在这皇权的天平上,碰撞出难以预料的火花。而风暴的中心,那位刚刚感受到一丝家庭温暖的帝王,将如何权衡这骨肉、权力与江山之间的复杂关系,犹未可知。
年氏的失算,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