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冬,紫禁城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难得见到几日响晴。长春宫的殿宇内却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旺,驱散了窗棂缝隙里钻进来的丝丝寒气。汪若澜,如今的谦妃,正坐在暖阁里,看着乳母将吃饱喝足、精神头十足的弘曕放在铺了厚厚绒毯的榻上。
小家伙快满百日了,长得白白胖胖,藕节似的手臂和小腿有力地蹬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遭,嘴里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偶尔还会无意识地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能融化人心的笑容。汪若澜手中做着针线,是一件给弘曕做的小肚兜,用的是最柔软的湖绸,上面用彩线细细绣着蝙蝠和如意云纹,取个“福寿如意”的好兆头。她不时抬头看看儿子,眼中满是为人母的温柔与满足。
殿内静谧,只闻炭火的轻微噼啪和弘曕自得其乐的哼唧声。然而,这份静谧很快被殿外通传的声音打破:
“怡亲王殿下到——”
汪若澜微微一怔,随即放下手中针线,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襟。怡亲王胤祥,皇上最信任倚重的兄弟,此刻前来,所为何事?她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已恢复沉静,示意乳母抱好阿哥,自己则起身相迎。
门帘掀动,带着一身室外清寒之气的怡亲王迈步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着一件玄青色漳绒常服袍,外罩一件石青色貂皮端罩,面容虽仍带着惯有的清癯,气色却比前次在圆明园相见时好了不少,只是眉宇间依旧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那是常年替皇帝分忧、处理繁剧政务留下的印记。
“臣妾参见怡亲王。”汪若澜敛衽行礼,姿态恭谨。
“谦妃娘娘快快请起。”怡亲王虚扶一下,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冒昧前来,打扰娘娘与六阿哥清静了。”
“王爷言重了,王爷驾临,长春宫蓬荜生辉。”汪若澜侧身让座,含锦早已机灵地奉上热茶。
怡亲王的目光先是落在被乳母抱在怀里、正睁着大眼睛好奇望过来的弘曕身上,眼中不禁流露出真切的笑意和暖意:“这便是六阿哥?几日不见,又壮实了不少,眉眼也愈发开阔了,好,好啊!”他并未上前逗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但那份对晚辈的喜爱之情却溢于言表。
“劳王爷挂心,阿哥一切都好,能吃能睡。”汪若澜温声答道,示意乳母将弘曕抱近些,让怡亲王看得更清楚。
怡亲王细细端详了片刻,连连点头,这才将目光转向汪若澜,落在她手边那未做完的小肚兜上,语气愈发温和:“娘娘亲自为阿哥缝制衣物,慈母之心,令人感佩。”
“王爷过誉了,不过是闲暇时做些小事,聊表心意罢了。”汪若澜谦逊道,心中却知怡亲王此来,绝不仅仅是来看望阿哥这么简单。
果然,寒暄几句后,怡亲王捧着茶盏,语气看似随意地转入了正题:“近来天寒,皇上操劳国事,甚是辛劳。不过,西北那边,总算是传来了些好消息。”
他顿了顿,见汪若澜凝神静听,便继续道:“年羹尧年大将军用兵如神,罗卜藏丹津叛军主力已被击溃,残部远遁,青海大局已定。捷报传来,皇上心绪稍慰,这两日胃口都好了些。”
汪若澜心中一动。年羹尧……那是年贵妃的兄长。西北平定,自然是社稷之福,但年氏一门的权势,恐怕也要随之达到顶峰。她想起前几日隐约听闻年贵妃似乎在用度规矩上对长春宫有些微词,虽被皇后挡了回去,但这份敌意,怕是因这前朝的势而起。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此乃皇上洪福齐天,将士用命,社稷之幸。”
怡亲王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放下茶盏,声音压低了些,更显推心置腹:“是啊,社稷之幸。只是……皇上性情,娘娘是知道的。越是大事将成,越是宵衣旰食,不肯有丝毫松懈。有时臣工奏对稍有不慎,便会引来雷霆之怒。这几日,为了西北善后、粮饷调度之事,养心殿的气氛,仍是颇为紧张。”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身为臣弟的担忧与无奈:“皇上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先帝留下的摊子,内忧外患,百废待兴。皇上恨不得一日当作两日用,将这积弊一一廓清。只是……有时手段不免急了些,严了些,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唉。”
他没有说下去,但汪若澜明白那未尽之语是什么。“刻薄寡恩”、“严酷暴戾”,这些名声,早已随着“阿其那”、“塞思黑”之事,悄然传开。她想起皇帝偶尔来长春宫看望弘曕时,那眉宇间即使放松时也难掩的沉重与疲惫,以及抱起儿子时,那小心翼翼又带着一丝笨拙的温柔。
“皇上励精图治,心系天下,非常人所能及。”汪若澜轻声说道,语气真诚,“其间的艰难与苦心,臣妾虽身处深宫,亦能体会一二。”
怡亲王闻言,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凝视着汪若澜,这位如今在后宫风头正劲的谦妃,她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寻常妃嫔的沉静与通透。她不争不抢,却将六阿哥教养得极好;她受尽荣宠,却依旧保持着谨慎与明理;她懂得皇上的抱负,也能体谅他的艰难。
“娘娘能如此体察圣心,实属难得。”怡亲王的声音愈发恳切,“不瞒娘娘,皇上近日心绪起伏,有时连我与张廷玉等人的劝谏,也未必能全然听入。但皇上每每从长春宫回去,神色总能和缓些许。六阿哥天真活泼,最能抚慰人心;而娘娘性情温婉,处事明理,亦是能令皇上静心之人。”
他这话,已是将汪若澜放在了能够影响皇帝心绪的重要位置上,是一种极高的认可与隐晦的托付。“这深宫之中,能真正让皇上放下心防、稍得安宁的所在不多。娘娘这里,算是一处。还望娘娘……日后能一如既往,善加维系。”
汪若澜心中凛然。怡亲王这番话,分量极重。他是在告诉她,她不仅仅是一个妃嫔,一个皇子的母亲,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了平衡皇帝那日益暴戾心境的一个微妙存在。这既是机遇,更是巨大的责任与风险。
她站起身,对着怡亲王深深一福:“王爷教诲,臣妾谨记于心。臣妾人微言轻,所能做者,不过是尽心照料阿哥,恪守宫规,若能使皇上在辛劳之余,得片刻舒心,便是臣妾莫大的福分了。定不负王爷今日之言。”
她没有大包大揽,也没有惶恐推拒,只是做出了最符合她身份和性情的承诺——做好分内之事,给予恰当的陪伴与理解。
怡亲王看着她沉静而坚定的目光,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消散了。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这位谦妃,是这纷繁复杂的宫廷中,一个难得的、清醒而温暖的存在。
“有娘娘此言,臣便放心了。”怡亲王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他也站起身,“天色不早,臣就不多打扰娘娘与阿哥休息了。”
汪若澜亲自将怡亲王送至殿门口。望着他消失在宫道尽头的背影,她站在廊下,感受着冬日傍晚凛冽的寒气,心中却是一片澄明。
怡亲王的这次探望,不仅带来了前朝的消息,更是一种姿态,一种认可。她与这位在朝中举足轻重、深得帝心的王爷,建立起了一种基于对皇帝共同关切的良好关系。这层关系,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宫,无疑是一重无形的保障。
她转身回到温暖的殿内,看着榻上已然熟睡的弘曕,小家伙睡颜恬静,呼吸均匀。
朝局风云变幻,年氏权势熏天,帝王心绪难测……前路依然布满未知。但此刻,她握紧了掌心,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更添了几分沉稳与力量。
至少,她并非孤身一人。她有了需要守护的骨肉,也有了来自权力核心的、隐晦的支持。她将继续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谨慎而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