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月底至五月二十,长安城浸润在渐次浓稠的夏意里。
槐柳成荫,蝉声初噪,太学田假悠长,王曜的生活则因抚军将军府的任命而转入另一种规律的忙碌。
员外散骑侍郎虽是清衔,无需每日赴台省点卯,然抚军将军府参军却是实职。
王曜每日卯初即起,梳洗用罢朝食,便与李虎一同出门,沿着晨光熹微的安仁里里巷,穿过尚冠里高耸的里墙,踏入那青砖黛瓦、戒备森严的抚军将军府。
东跨院的值房成了他白日里待得最久之处。
啖青留下的书案宽大沉实,案头除了笔墨纸砚,还设有一具黄杨木笔格,一座青瓷蟾蜍砚滴,并几卷常用的《司马法》与《孙子》注疏。
王曜坐于案后,开始逐一梳理积压的军报文书。
抚军将军府统辖的五千禁卫,与武卫将军府、领军将军府各自统辖的五千禁卫,共同构成京师长安之安危所系。
王曜初涉军务,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先从籍册入手,将各营编制、兵员数额、器械配置逐一厘清。
毛兴虽为宿将,然性情粗豪,于庶务细则未必一一躬亲。
王曜便择其紧要,以工整楷书誊录简明节略,附上己见,每日呈送帅堂。
这日清晨,王曜正翻阅一桩逃兵案卷。
乃是左卫营一名唤作张驴儿的士卒,因家中老母病重,私自离营三日,归后依律当杖责五十,革除军籍。
案卷中附有队主、幢主、军主层层呈报的处置意见,皆言“法不容情”。
王曜沉吟片刻,取过一张素笺,援笔蘸墨,写下:
“孝心可悯,律法难枉。可否酌情减杖三十,仍留军籍,罚其三月饷钱充作医药之资,以儆效尤?”
写罢,置于待呈文牍最上方。
“参军事必躬亲,连这等微末小事也要过问?”
清冷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毛秋晴一身墨绿窄袖胡服,银线绣就的忍冬卷草纹在晨光下泛着微芒,墨发依旧绾成利落的圆髻,斜插那根素银簪。
她步入值房,目光扫过王曜案头堆积的卷宗。
王曜起身,将那份节略递过:
“统领请看,士卒张驴儿,平素并无劣迹,此次犯禁实为孝道所迫。若一概以严刑峻法处置,恐寒了士卒之心,稍示宽宥,或可令其感念恩德,日后更为效死。”
毛秋晴接过,快速浏览,秀眉微挑:
“你倒会收买人心,只是军法如山,这般轻纵,旁人效仿又如何?”
“法理不外乎人情。”
王曜从容应道:
“统领可细查其过往履历,并非桀骜之徒。且罚没三月饷钱,对其家亦是重惩。关键在于明示此法乃特例,非为常典,并严申日后无论何种缘由,擅离者必依律严办,绝不宽贷。如此,既全其孝,亦不堕军纪。”
毛秋晴凝视他片刻,眸中闪过一丝亮光,将笺纸放回案上,语气依旧平淡:
“随你,只是将军若问起,你需自陈其由。”
说罢,转身欲走,又似想起什么,停步道:
“今日校场演武,左卫营与右卫营较射,你可要同去观看?”
王曜正欲整理淮南粮械调配的文书,闻言抬头:
“自然要去,士卒技艺,关乎根本。”
校场之上,旌旗招展。
两队士卒甲胄鲜明,持弓引弦,箭矢破空之声不绝。
左卫营新任军主纪魁,性情悍勇,麾下士卒亦多矫健。
右卫营则新补了不少陇西健儿,弓马娴熟。
较射结果,左卫营略胜一筹。
纪魁志得意满,抚掌大笑,声震全场。
王曜与毛秋晴并立望楼之上,将下方情形尽收眼底。
王曜微微蹙眉,对身旁的毛秋晴低声道:
“纪魁以蜀中战功,新晋为左卫营军主,其部下亦确然骁勇,个人技艺精熟。然观其部伍行列,胜者骄躁喧哗,败者沮丧失措,缺乏整肃之气,临阵对敌,非逞匹夫之勇,讲究的是令行禁止,同进同退。之前入蜀行军,我便向他点出过,看来他并未听进去。”
毛秋晴目光扫过校场,见胜者勾肩搭背,败者垂头丧气,队形已然散乱,点了点头:
“你所言不差,这些老卒,多是父亲旧部,悍勇有余,纪律确非所长。往日里我也曾建言整训,父亲总道‘京营禁军,不比边军,无须过于苛严’。”
“京师重地,禁军尤为天下观瞻所系。”
王曜语气沉静:“单打独斗或可称雄,然无严明纪律,终是乌合之众。目下各营似有畛域之分,右卫与左卫不睦,前卫又与后卫龃龉。一旦有变,如何协力应敌?曜以为,当务之急,非仅精练个人武艺,更需强化营际协统,申明号令,使五千人如臂使指。”
毛秋晴侧首看他,晨风拂动她鬓边几丝碎发:
“说来轻巧,各营将领资历深厚,各有山头,父亲尚且需权衡抚慰,你一新晋参军,如何推动?”
王曜微微一笑:“事在人为,可先从日常操演、巡防调配入手,制定统一章程,弱化营际界限。再者,择选忠勇晓事之基层将佐,如队主、什长之流,加以训导,使其明晓利害,自上而下,或可渐收其效。”
两人正议论间,田敢引着武卫将军苟苌麾下一名参军过来交接巡防事宜。
那参军见王曜年轻,言语间不免有些倨傲。
王曜并不介怀,只就着舆图与文书,将各里巷巡哨路线、时辰、联络信号逐一核对,指出几处重叠与疏漏,所言皆中肯綮,数据精准。
那参军初时漫不经心,渐渐神色凝重,最后拱手道:
“王参军明察,在下回去即禀明苟将军,依议调整。”
待那人离去,毛秋晴唇角微弯,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看来你这参军,倒非全然纸上谈兵。”
王曜含笑拱手:“全赖统领坐镇,曜不过拾遗补阙。”
日常处理军务之外,与毛兴议政亦是常课。
这日午后,王曜携新拟的《整训纲要》节略至帅堂。
毛兴正与毛秋晴对着沙盘推演城防。
见王曜进来,毛兴招手令他近前:
“子卿来得正好,看看这芳林苑周边布防,可有疏漏?”
王曜细观沙盘上代表兵力部署的小旗,沉吟道:
“将军布置周详,环环相扣,然曜以为,此处、此处......”
他指点着几处里门要道。
“可各增一暗哨,与明岗互为犄角。另,各巡防队往来时辰,当错落安排,勿令贼人窥得规律。”
毛兴捻须颔首:“唔,有理,就依此调整。”
又拿起王曜呈上的《整训纲要》,粗粗翻阅。
“加强营际协统……统一号令……子卿,你可知此举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
王曜躬身:“曜深知其中关窍,然禁军职责重大,非革新不足以强根本。可先择一两营试行,观其成效,再图推广。且此举非为削夺各营将领之权,乃为整合战力,使其更为锋锐。将军威望素着,若能鼎力支持,诸将纵有微词,亦当以大局为重。”
毛兴沉吟不语,目光看向女儿。
毛秋晴轻声道:“将军,王参军所言,确是为京师长治久安计。往日我们或也虑及于此,然未有如此系统条陈,不妨一试。”
毛兴这才拍板:
“好!便由秋晴与你共同主持,先在左卫、右卫两营试行。若有阻力,报予老夫知晓。”
公务之余,王曜与毛秋晴同在值房处理文书,难免多有交谈。
起初多是就事论事,后来渐渐涉及兵书战策、古今战例。
毛秋晴虽为女子,然家学渊源,于军事一道见解不凡。
王曜则经史子集涉猎广博,常能引经据典,发前人未发之论。
一日,二人论及当年韩信背水一战。
毛秋晴道:“韩信置之死地而后生,固然神勇。然其前提是知彼知己,料定陈余不用李左车之计,若对手非陈余,结局未可知。”
王曜点头:“统领所言极是,用兵之道,存乎一心,贵在应变。岂能拘泥古法?譬如当日我在蜀中,劝张太守主释降卒,亦是因时因地制宜,非一味效仿宋襄公。”
毛秋晴放下手中墨锭,眸中带着探究:
“你常言‘民为邦本’,用兵时亦不忘此念。释南充国数千降卒,乃至为逃兵张驴儿求情,皆出于此心。然乱世用重典,有时是否过于仁柔?”
王曜正色道:“仁柔非姑息,纲纪必须申明,赏罚务求分明。且治国整军,终极目的在于安民保境,杀戮过甚,虽收一时之效,终结怨于下,非长久之计。士卒亦是人子、人夫、人父,若能使其感念恩义,自当效死,若只知驱以严刑峻法,其心必离。”
毛秋晴默然良久,轻声道:
“你能作此想,很好。”
语气中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许温和。
.......
这日晚间归家,已是酉末时分。
安仁里宅邸中灯火温馨。
陈氏正坐在堂屋茵席上,就着灯火缝补一件小儿襁褓,见儿子归来,放下针线,眼中满是慈爱:
“曜儿回来了,灶上温着粟米粥并几样小菜,快去用些。”
王曜净了手,与母亲一同用饭。
案上摆着新蒸的雕胡饭,一碟淋了麻油的蒲菜,一碟用盐、醋、姜末拌的脆生生水芹,另有一小瓯鸡子羹。
饭菜虽简单,却清爽适口。
陈氏看着儿子略显清减的面容,叹道:
“我儿近日似有心事,可是衙署事务繁难?”
王曜舀了一勺鸡子羹,闻言动作微顿,随即笑道:
“娘多虑了,并无甚繁难,只是初理军务,诸事需从头熟悉,不免多耗些精神。”
陈氏目光柔和,却洞悉分明,轻轻摇头:
“我生的儿子,岂会不知?你眉宇间锁着愁绪,非止一日。罢了,你既不愿多说,为娘也不迫你,只是需记得,凡事莫要过于劳心。”
她知儿子已成家立业,自有主张,过多追问反为不美。
王曜心下感激,恭声应道:
“孩儿谨记娘的教诲。”
饭后,王曜伺候母亲歇下,方才回到东厢卧房。
董璇儿正倚在榻上,就着床头一盏雁足铜灯的柔和光晕,翻看一本育婴的《汉书·艺文志》中记载的《妇人婴儿方》。
见丈夫进来,她放下书卷,在碧螺的搀扶下欲要起身。
“莫动。”
王曜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自己在榻边坐下,温言道:
“今日感觉如何?这小郎君可还安分?”
说着,手掌已轻轻覆上她隆起的腹部。
董璇儿顺势倚回隐囊,笑道:
“午后踢腾得厉害,这会儿倒是消停了。夫君今日归来似比往常更晚些,可是府中事务棘手?”
她心思细腻,早已察觉王曜近日眉宇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绝非公务繁冗那般简单。
王曜替她掖了掖被角,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语气刻意放缓:
“诸事皆按部就班,并无棘手之处。只是……”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言辞。
“只是什么?”
董璇儿执起他的手,美眸中流露出关切与探究。
“夫君,你我夫妻一体,有何难处,莫非还要瞒着妾身不成?可是……与阿伊莎妹妹有关?”
她声音渐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说起来,妾身这数月行动不便,都未曾去十里坡探望于她,也不知她与帕沙大叔近况如何?他们可还安好?”
闻得“阿伊莎”三字,王曜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他沉默片刻,方缓缓道:
“她……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
董璇儿愕然,攥紧了王曜的手。
“去了何处?如今兵荒马乱的,他们又能去哪里?夫君,你可有派人去寻?”
王曜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定在灯焰上,仿佛那跃动的火苗能吸走他所有的心神:
“‘龟兹春’已换了招牌,人去楼空,她既选择不辞而别,便是心意已决,不欲再见。即便寻见,彼此相对,又能说些什么?徒增伤怀罢了。事已至此,是我负她在先……罢了,罢了。”
他语气平静,然其中蕴含的怅惘与决绝,却如冰层下的暗流,令董璇儿心尖一颤。
她怔怔地望着丈夫侧脸,见他神色虽无太大波澜,但那紧抿的唇角与眼底深藏的复杂情绪,无不昭示着内心的挣扎与最终的释然。
她心中先是涌起一股复杂的酸涩,既为那痴情胡女的命运担忧,亦有一丝身为妻子的微妙释然。
她深知丈夫性情重义,能如此放下,必是经过一番内心鏖战。
她轻轻依偎过去,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低语道:
“夫君能拎得清,放得下,妾身……妾身便安心了。只盼阿伊莎妹妹吉人天相,无论身在何方,都能平安喜乐。”
王曜揽住妻子日渐圆润的肩头,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依赖与温暖,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映照着这对各怀心事的夫妻,在静谧的夜里相拥无言。
此后时日,王曜依旧每日往来于安仁里与抚军将军府之间。
他与毛秋晴共同推行《整训纲要》,虽遇阻力,然在毛兴背书与毛秋晴强力支持下,左卫、右卫两营风气渐有改观,营际协作亦见起色。
毛秋晴对王曜的态度,在日复一日的共事中,悄然变化。
平时虽仍是常着劲装,言语爽利,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时候渐多,讨论军务时,也愈发愿意倾听他的见解。
五月二十日,午后闷热,天际积着浓云,似有雨意。
王曜与毛秋晴正在值房内核对新拟的巡防轮值表,忽闻府外长街之上,传来一阵急促如骤雨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迅若奔雷。
旋即,一声嘹亮而亢奋的呼喝,穿透府墙,清晰传来,响彻整条尚冠里:
“捷报!捷报!兖州刺史彭超、后将军俱难,攻拔盱眙!淮南大捷!”
呼声过处,府衙内外先是一静,旋即隐隐传来一阵欢呼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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