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最大的书场百味楼,今日座无虚席。
说书人柳三更一袭青衫,惊堂木一拍,折扇“唰”地展开,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桃花眼,笑得意味深长。
“列位看官,今儿不讲狐仙鬼怪,不谈情郎怨女,咱就聊一桩二十年前的无头公案——《谁烧了织魂祠》!”
他声音不高,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满堂嘈杂瞬间死寂。
织魂族,这个在京城早已沦为禁忌的词,就这么被他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柳三更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道:“都说那织魂祠是遭了天火,报应不爽。可你们不想想,那祠堂里供奉的,是能镇压百鬼的秘术,寻常火焰,别说烧毁祠堂,怕是连门槛都进不去。”
他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凑近台前:“我可听说啊,那火,不是从外头烧进去的,而是从里头点起来的!用的,正是织魂族自己酿的引魂灯油,一点就着,连水都泼不灭!”
台下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更邪乎的还在后头呢!”柳三更一拍大腿,“守祠堂的老仆,死前被人听见,隔着门缝喊了一句——‘是你们!你们骗我开门!’”
话音未落,二楼雅间一扇窗户猛地被人推开,一道寒光如毒蛇出洞,直取柳三更的咽喉!
是淬了毒的袖箭!
柳三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身子诡异地一扭,袖箭擦着他的脖颈飞过,“咄”地一声钉在身后的柱子上,入木三分,箭尾兀自嗡嗡作响。
他脸上那点嬉笑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死人般的漠然。
还不等刺客有第二个动作,数道黑影便从房梁上、屏风后鬼魅般窜出,正是裴照和他手下的守魂卫。
为首的黑衣刺客见势不妙,转身欲逃,却被裴照一脚踹在膝弯,当场跪倒在地。
“拿下!”裴照声音冷冽。
刺客被死死按在地上,挣扎间,腰间一块令牌掉了出来,在灯火下闪过一道微光。
裴照捡起一看,瞳孔微缩。
令牌正面是龙纹,背面,是一个小小的篆字——“东”。
东宫侍卫。
当夜,这枚令牌就被送到了七皇子萧无咎的案头。
他把玩着那枚冰冷的令牌,脸上看不出喜怒。
半晌,他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了几个字,连同令牌一同装入锦盒。
“派人,送还东宫。”
亲信接过锦盒,忍不住问:“殿下,这可是太子构陷织魂族的铁证,就这么还回去?”
萧无咎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证据?这顶多算太子做贼心虚,派人封口的把柄。他还不起,也接不住。”他顿了顿,语气森然,“告诉太子,就说我的人夜里捕鼠,误伤了他家的看门犬,做弟弟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亲信打了个寒噤,躬身退下。
这哪里是道歉,这分明是把刀架在了太子的脖子上,告诉他——我知道是你,但你动不了我的人。
送走亲信,萧无咎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
他铺开一张宣纸,对裴照冷声道:“彻查二十年前,织魂案发当日,宫中所有当值宫人、内侍的名录。尤其是……贵妃暴毙前后,出入过长春宫的每一个人。”
几天后,一张尘封的名录被送到了萧无咎手中。
大部分人都已故去或不知所踪,只有一个名字,让裴照的手指停了下来。
一个叫沈玉蓉的宫女,曾是贵妃的乳娘,案发后不久便被放出宫,如今在城外慈恩庵带发修行。
巧的是,柳三更在百味楼说书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庵里。
沈嬷嬷听闻后,竟主动派人联系了洗心堂,点名要见那位能让死人开口的谢姑娘。
慈恩庵后院的禅房里,青灯古佛,檀香袅袅。
年过花甲的沈嬷嬷紧紧攥着佛珠,浑浊的眼中满是恐惧和挣扎。
“谢姑娘,”她声音发颤,几乎低不可闻,“那晚……是我伺候贵妃娘娘喝的最后一盏安神茶。”
谢扶光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娘娘喝了茶,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我。”沈嬷嬷的泪水淌了下来,“她攥着我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殿外的黑暗,反反复复就说一句话……”
“她说:‘他们要用我的命,换一门忠臣的灰。’”
谢扶光的心猛地一沉。
一门忠臣的灰……织魂族满门,正是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她还说了什么?”
沈嬷嬷摇头,泪眼婆娑:“娘娘没说。但她死后,负责殡殓的掌印姑姑,趁没人注意,偷偷剪下了娘娘的一缕白发,藏在了这间禅房的观音金身背后。她说,这是娘娘的遗愿,若有一日,有能辨阴阳、通鬼神的人来问,便将此物交出。”
谢扶光立刻起身,在那尊半人高的观音像背后摸索。
果然,在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她找到了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方块。
打开油纸,里面是一绺早已干枯的白发,和半枚断裂的玉珏。
看到玉珏的瞬间,谢扶光的呼吸都停滞了。
那玉珏上的祥云纹样,与她母亲留下的那半块陪嫁之物,分毫不差,可以完美地合二为一!
更让她浑身冰凉的是,在那绺白发的缠绕处,粘着一点比米粒还小的焦黑布屑。
她将那布屑凑到鼻尖,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阴沉木与尸油的味道传来。
她不需要苏十三来辨认,那是织魂族大祭司祭袍边缘,用冥蚕丝织就的流苏!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
她的母亲,当年不是在族中被捕的!
她是主动入了宫,去见那位病危的贵妃,或许是想用织魂族的秘术救她的命!
结果,却被人设局,诱入了早已布好天罗地网的偏殿,当场焚杀,再将尸身移回祠堂,嫁祸为“勾结贵妃,诅咒龙体”!
那场弥天大火,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针对她母亲的,蓄谋已久的谋杀!
谢扶光回到洗心堂,一言不发地取出了那只她用先祖遗发织就的主傀。
她撬开傀儡胸口的一个暗槽,将那半枚属于母亲的玉珏,死死地嵌了进去。
玉珏与傀儡融为一体的刹那,那只面容模糊的傀儡,双目竟猛地睁开!
它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幽幽的鬼火。
随即,它张开嘴,一团扭曲的光影从它口中喷薄而出,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
那是一段尘封的、属于玉珏主人的最后记忆。
熊熊火光,灼热的空气,还有尖利的、得意的笑声。
画面剧烈晃动,最后,火光中,一个头戴兜帽的人缓缓转过身,摘下了帽子,似乎想看看将死之人的绝望。
那张脸,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但谢扶光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正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贴身心腹,掌印大太监,曹德禄!
萧无咎在得知这个结果后,沉默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亲自去见了那个抚养他长大的陈嬷嬷,谢扶光母亲当年的乳娘。
当萧无咎将“曹德禄”三个字说出口时,这位坚韧了一辈子的老人,终于崩溃了,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是他……就是他……”陈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曹德禄,他本名谢德禄,是老爷当年从路边捡回来的孤儿,是我们织魂谢家养大的家奴!他……他因为资质不足,学不了织魂术,一直怀恨在心!”
“二十年前,他投靠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献上毒计,说贵妃病重,正好可以借贵妃的死,栽赃给功高震主的织魂一族!他许诺太子,事成之后,他会用从织魂族偷学的皮毛禁术,替太子扫平一切障碍……”
陈嬷嬷死死抓着萧无咎的衣袖,声音嘶哑:“小姐她……她临终前,在火里喊的根本不是什么诅咒,她喊的是——‘德禄!你不该忘了,你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命啊!’”
一饭之恩,竟养出了一条反噬主人的毒蛇。
谢扶光坐在灯下,听完萧无咎带回来的全部真相。
她脸上没有泪,也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她拿起针线,一针,一线,开始细细缝合那只主傀在挣脱记忆时破损的袖口。
她不再冷漠地计算着每一笔交易的价钱,也不再刻意回避那些沉重的过往。
血债,就该用血来偿。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用指骨打磨成的戒指,那是她从父亲的遗骸中,唯一找到的东西。
她轻轻地,将这枚骨戒,戴在了主傀冰冷的指节上。
就在骨戒与傀儡接触的瞬间,那只静立不动的傀儡,忽然抬起了手臂,五指张开,遥遥地指向了皇宫的方向。
谢扶光抬起眼,看着傀儡的指向,低声自语,像是在对它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线头,拉了二十年,也该收网了。”
与此同时,紫禁城最深处的司礼监值房内,正在闭目养神的掌印太监曹德禄,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惊疑不定地摸向脖颈,从领口里拽出一枚用金线包裹的护身符。
只见那枚他佩戴了二十年,替他挡过无数明枪暗箭的护身符上,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
缝隙中,一小撮早已干枯的黑色发丝,正缓缓化为飞灰。
谢扶光彻夜未眠。
她身前的主傀,如一尊沉默的死神,静立案前,一动不动。
只有在无人察觉的月光阴影里,它戴着骨戒的指尖,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金色丝线,正像一条活过来的小蛇,缓缓游走,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