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金线在空中游走出诡谲的弧度,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光影交错间,竟在虚空中织出了一幅残缺的宫廷舆图。
图上路径繁复,殿宇交错,唯有一处被反复加深,正是二十年前,织魂族为皇室镇压怨魂而建的祠堂方位,以及那一日宫中巡防的轮值路线。
这是她母亲魂魄中烙下的,最后的记忆碎片。
谢扶光面无表情地从工具箱中取出一枚通体漆黑的木钉,木钉上刻满了细密的镇魂咒文,钉身散发着不祥的寒意。
她抬手,将那枚木钉狠狠嵌入舆图上的一座偏殿虚影。
“你烧我祠堂,我便钉你命门。”
她声音极轻,却比窗外的寒风更冷。
做完这一切,她头也不抬地对守在一旁的裴照下令:“去,找柳三更,在阴市散个消息。”
裴照躬身:“请姑娘吩咐。”
“就说,无名碑林之下,埋着织魂族的《万魂归名册》,里面记载了历代皇室犯下的秘罪秽闻。册上有锁,唯有曹德禄的血,方可开启。”
裴照心头一震。
这哪里是散播流言,这分明是递了一把刀给皇帝,再借皇帝的手,去捅曹德禄的心窝子!
翌日清晨,萧无咎入宫议事,敏锐地察觉到东宫与内廷司的侍卫调动得有些异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紧绷。
他不动声色地处理完公务,一回府便立刻召来裴照。
得知谢扶光的整个布局后,他长久地沉默,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片刻后,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她这是要逼蛇出洞,釜底抽薪。”他眼底闪过一丝赞许的寒光,“传令下去,今夜起,幽诉司外围,给我换上双倍的‘哑兵’。”
裴照领命。
所谓的“哑兵”,是萧无咎早年从死囚营里收服的一支特殊死士。
他们天生失语,无法泄密,但听觉却比常人敏锐数倍,最擅长的,便是听风辨位,监听鬼祟。
萧无咎看着窗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告诉他们,嘴巴不用张,但耳朵,给我竖得比谁都尖。”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三更时分,一道鬼魅般的黑影避开所有明哨,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城外的慈恩庵,目标直指后院佛塔,沈嬷嬷所住的禅房。
他想杀人灭口,烧掉最后一个知情人。
可惜,他快,裴照布下的网更快。
黑影刚一落地,数名“哑兵”便如鬼魅般从阴影中扑出,无声的围杀瞬间展开。
来人身手极其狠辣,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但在悍不畏死的哑兵面前,依旧节节败退。
眼见落败,他竟是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藏在袖中的毒囊,当场倒地,浑身抽搐,片刻便化作一具乌黑的尸体。
裴照上前搜查,只从尸体腰间找到半块被刻意掰断的腰牌残片,上面的纹样,属于宫中最机密的内廷密档库。
证据,又多了一桩。
消息传到柳三更耳朵里时,他正在百味楼的后台嗑瓜子。
他把瓜子壳一吐,折扇“唰”地打开,第二天一早,京城阴市里就流传开了一个新的段子。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有个老太监做噩梦,非说二十年前的火没烧干净,提着灯油就想去点第二把。嘿,可惜啊,这次棺材铺没给他开门!”
这番话指桑骂槐,瞬间传遍了京城每一个消息灵通的角落,成了悬在曹德禄头顶的一记响亮耳光。
他想再焚证据,却不知对手早已撒下天罗地网,就等他自投罗网。
流言与刺杀,只是开胃小菜。
谢扶光亲自去了京郊那片荒凉的无名碑林。
这里埋葬的,都是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
她在一块编号为“甲字零零一”的石碑前停下,挖开浮土,埋下了一只巴掌大的空陶瓮。
瓮底,用朱砂反向刻着一个扭曲的“曹”字。
她剪下自己一缕头发,连同那绺属于母亲的白发、那片焦黑的祭袍布屑,一同放入瓮中,作为引子。
指尖划破,一滴血珠渗入土里。
“引祸塑形,怨归其主。”
她施的,是织魂族禁术中最为阴损的“引祸塑形术”。
此术不直接攻敌,而是以至亲之血为引,借死者怨气为媒介,在对方的命格之上,强行塑造出一个“灾厄之形”。
从此,对方所有因心虚、恐惧、恶念而产生的负面气运,都会被这只陶瓮源源不断地吸取,反噬其身。
她不急于动手,她要等。
等这条毒蛇,因无尽的恐惧而自乱阵脚,亲手将自己的七寸送到她面前。
隔日,一个叫苏十三的阴阳商人路过碑林,刚靠近那块石碑,便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惊疑不定地盯着那片新翻的泥土,喃喃自语:“乖乖……那底下埋的什么玩意儿?像张嘴,在吸活人的寿数。”
宫里,司礼监值房。
曹德禄连续三夜做了同一个噩梦。
梦里,他被死死绑在织魂祠的房梁上,下面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可那火却怎么也烧不到他身上,只听见祠堂内外,无数看不见脸的孩童,正一遍又一遍,齐声诵读着谢氏的族谱。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魂魄上。
“噗”的一声,他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他猛地伸手摸向枕边,那里放着他二十年来从不离身的护身符。
借着微弱的烛光,他惊恐地发现,护身符上的裂痕,比昨日又加深了一分,甚至有几滴腥臭的黑色液体,正从裂缝中缓缓渗出,散发着尸体腐烂般的恶臭。
他彻底慌了。
他秘密召来一名身形枯瘦的老道士,此人正是当年协助他构陷织魂族,并放火烧祠的旁门术士余党。
老道士掐指算了半天,又观其面相,当场吓得面无人色:“干爹!不好了!有人……有人正以亡者之名,在织您的生魂啊!”
“什么意思!”曹德禄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这……这是织魂族失传的咒术!对方正用您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将您的魂魄一缕一缕地抽出来,织进一个‘替死’的物件里!”老道士声音都在发抖,“若七日之内不破此局,魂线织满,您……您就要魂飞魄散了!”
曹德禄眼底的惊恐瞬间被无边的戾气取代。
“谢家那个小杂种!”他咬牙切齿,声音仿佛从地狱里挤出来,“好啊,真是好得很!既然她这么想玩,咱家就陪她玩到底!”
他阴鸷的目光扫向老道:“那就劳烦道长,替咱家布个局,让那个谢家丫头,替我承了这一劫!”
深夜,洗心堂。
谢扶光正在灯下,用金蚕丝线细细修补主傀衣袍上一处被记忆冲击时撕裂的袖口。
突然,院中的老槐树无风自动,剧烈摇晃起来。
一片枯黄的树叶悠悠飘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手边。
借着灯火,她看到叶脉之上,竟缓缓浮现出几个鲜血写就的小字:
“瓮中有信,勿开。”
她猛地抬眼,恰好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手脚并用地翻墙而入,正是赵小满。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东西,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将那只她亲手埋下的陶瓮放在了桌上。
“谢……谢姐姐,”赵小满脸色发白,像是吓得不轻,“我昨晚做梦,梦见一群穿白衣的小孩,围着我哭,求我……求我‘救救姐姐’。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跑到碑林,把这个……挖了出来。”
谢扶光的目光落在陶瓮黑漆漆的瓮口上,指尖悬停,却没有立刻揭开封泥。
一阵夜风吹过,吹得烛火摇曳。
暗影中,那尊静立的主傀,双眼中猛地闪过一抹幽幽的金光,仿佛有千百亡魂,正在它体内低语。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是不能开。
是时候……还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