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过后，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镇国公府内，各处廊下悬挂的灯笼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沈清月在自己僻静的小院里徘徊了许久，直到贴身丫鬟提醒时辰不早，她才终于鼓起勇气，拢了拢身上那件半旧的湖蓝色斗篷，踏着清冷的月色，朝着府邸前院父亲沈巍的书房走去。
书房位于外院与内宅交接处，是沈巍处理公务、会见心腹僚属的重地，平日里未经通传，连林氏都很少轻易打扰。
越靠近那扇紧闭的楠木雕花门，沈清月的心跳得就越发厉害，手心也沁出了薄汗。
她站在廊下，深吸了几口气，才示意门口侍立的小厮进去通报。
书房内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沈巍刚批阅完几份兵部送来的文书，正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边关军务。
听到小厮禀报二小姐求见，他有些意外，转过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个女儿，自她生母王氏被禁足后，便愈发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几乎从不主动来寻他。
沉吟片刻，他还是挥了挥手：“让她进来。”
沈清月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进这间充满了书墨和淡淡檀香气息、象征着父亲权威的房间。
她不敢四处张望，规规矩矩地走到书房中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能听出的细微颤抖：“女儿给父亲请安。”
沈巍转过身，目光落在沈清月身上。
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的素绒绣花袄裙，颜色清淡，几乎没什么纹饰，头发也只是简单挽起，簪着一支普通的珍珠发簪，整个人显得十分素净，甚至有些单薄。
与记忆中几年前那个还会在自己面前撒娇、偶尔讨要些新奇玩物的小女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看着她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模样，再想起她生母王氏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和如今凄凉的境遇，沈巍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其中夹杂着几分因迁怒而对她们母女冷淡处置后的愧疚。
无论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王氏的过错，不该完全由这个女儿来承担。
“起来吧。”沈巍的语气放缓了些，还算温和，“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他走到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示意沈清月也坐下说话。
沈清月却不敢坐，依旧垂首站着，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那上好的杭绸料子被她捏得起了褶皱。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低声开口道：“女儿……女儿听闻，安王妃府上近日送了赏春宴的帖子来。
女儿……女儿想恳求父亲，允女儿届时一同前去见识一番。”
沈巍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眉头再次蹙起。
安王妃的帖子，他确实收到了，也已和林氏商议过，届时由林氏带着嫡女清韵出席。
至于这个庶女清月……他原本并未考虑在内。
一来，因其生母王氏品行有亏，他有意让这个女儿低调一段时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闲话；
二来，也是担心她心中存有怨望，年纪又小，藏不住事，在那等名流云集的重要场合，万一言行不当，或是与嫡姐起了什么龃龉，损了镇国公府的颜面，那便得不偿失了。
见父亲沉默不语，神色不明，沈清月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冰凉一片。
她急忙抬起头，眼中已泛起了盈盈水光，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保持着清晰的语调：
“父亲，女儿知道……王姨娘她从前做错了事，罪有应得，女儿不敢奢求父亲原谅。
但女儿深知，国公府的声誉重于一切，女儿身为沈家女儿，绝不敢在外有丝毫行差踏错，给家族门楣蒙羞。
女儿只是……只是觉得近来心中憋闷，整日困于府内，见识短浅，心胸难免郁结不畅。
听闻安王妃的赏春宴格调高雅，女儿心想，若能随母亲和姐姐前去，开阔眼界，或许……或许能排解心中郁气，于身心有益。
女儿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父亲成全女儿这点微末心愿。”
说着，她眼圈彻底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而是盈盈拜了下去，姿态卑微而恳切。
这番话说得颇为得体，既承认了生母的过错，表明了自己顾全大局的立场，又巧妙地将自己放在了因母亲连累而郁郁寡欢的受害者位置，只提出一个“散心开阔眼界”这个看似合情合理的请求。
沈巍看着她拜伏在地的单薄身影，想起这两年来，她确实安分守己，除了必要的请安，几乎足不出户，在自己和林氏面前也一直是恭顺有加，心中那点因王氏而起的迁怒和愧疚又加深了些。
或许，一直将她拘在府中，也非长久之计，反而可能让她心思越发偏狭。
让她出去见见世面，看看外面的人情世故，若能因此想开些，日后找个家风淳厚、不太计较嫡庶的合适人家嫁了，安稳度日，也算全了这份父女之情，对王氏也算有个交代。
思忖良久，书房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沈巍的目光在女儿身上停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你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开阔下心胸，为父可以理解。”
沈清月心中猛地一喜，仿佛黑暗中透进了一丝光亮，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但是，”沈巍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目光如炬，直视着沈清月，
“你要牢牢记住你刚才说的话。安王妃的宴会，非同小可，届时京中王公贵族、文武重臣的家眷大多会到场，可谓众目睽睽。
你既然代表的是镇国公府的脸面，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需谨守规矩，顾全大局，时刻以家族声誉为重。”
他特意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尤其……要与你嫡姐清韵和睦相处，姐妹同心，断不可有任何争强好胜、不识大体、乃至姐妹失和之举，让外人看了笑话，徒生事端。这一点，你可明白？”
这最后几句话，已是再明确不过的敲打和划定界限。
沈清月心头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瞬间蔓延开来。
她明白，父亲虽然答应了，但同时也给她套上了一个无形的枷锁。
在那场宴会上，她只能是一个安静的、陪衬的、毫无存在感的影子，绝不能去争夺任何本该属于嫡姐的关注，更不能流露出半分不甘。
她强忍着鼻腔的酸涩和眼眶的热意，恭顺地低下头，声音细弱却清晰：“女儿明白！女儿一定谨遵父亲教诲，安分守己，绝不敢有违。”
“嗯。”沈巍见她态度恭顺，脸色稍霁，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届时便随你母亲和姐姐一同去吧。
所需的衣物首饰，我会让你母亲按例替你安排置办，不必担心。”
“谢父亲恩典！女儿告退。”
沈清月再次深深拜谢，然后低着头，一步步退出了书房。
直到走出那扇沉重的门，回到冰冷的廊下，被晚风一吹，她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低垂的眼眸中，情绪复杂难辨——有愿望达成的短暂欣喜，有对未知场合的忐忑不安，但更深处的，是那被她死死压住、不敢流露半分的不甘与怨怼，如同暗流在心底汹涌。
而与此同时，在内院主屋，沈清韵正陪着母亲林氏说话，也从小丫鬟的禀报中得知了沈清月去书房求见父亲，并获得准许同去赏春宴的消息。
林氏听完，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蹙起了秀眉，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你父亲……终究是心软了。
我并非容不下清月那孩子，只是王氏前车之鉴不远，我只怕她心中怨望未平，年纪又小，藏不住事，在那等场合，万一……”
沈清韵却显得十分平静。
她正坐在梳妆台前，就着明亮的烛光，仔细挑选着宴会当日可能要佩戴的几枚珠花。
闻言，沈清韵轻轻放下手中一枚雕琢成玉兰花苞形状的、质地温润的白玉簪，转过身，对着母亲淡然一笑，语气从容：
“母亲放心便是。
众目睽睽之下，安王妃又是极重规矩的人，二妹妹是个聪明人，深知利害关系，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断不会行差踏错，自毁前程。况且，”
她顿了顿，目光清明而通透，
“堵不如疏，将她一直拘在府里，反而容易让她心思郁结，生出不必要的念头。
让她出去走走，亲眼看看外面的天地，见识一下真正的高门风范，或许更能让她认清现实，安分下来。这未必是坏事。”
如今的沈清韵，早已不是两年前那个需要小心翼翼、被动防御的孩童。
她手握母亲给予的产业，与当朝太子保持密切的书信往来，见识和心性都远超同龄人。她并不惧怕沈清月会有什么小动作，某种程度上，她甚至有些期待。
只要沈清月敢妄动，她便有足够的自信和手段从容应对，正好借此机会，彻底敲打一番，让她彻底安分下来。
安王妃的赏春宴，还未正式开始，府内的暗涌已然悄然流动。
这将是沈清韵步入十三岁后，在京华顶级社交舞台上的第一次正式亮相，亦是她与家族内部、以及与外部各种复杂关系的一次微妙检验。
窗外，月色清冷，预示着这场即将到来的春日盛宴，绝不会仅仅只有风和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