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妃的梅林别院，坐落于京城西郊十里的栖霞山脚下，依山傍水，景致清幽，是京中闻名的一处雅地。
虽已过了梅花最繁盛的时节，枝头只见疏疏落落的残梅，颜色不如盛时娇艳，但那冷冽的幽香却依旧执着地萦绕在空气里，若有若无。
加之前几日的春雪初融，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草木萌发的清新绿意，与这残梅冷香交织在一起，反倒别有一番洗尽铅华、含蓄蕴藉的韵味。
这一日，通往别院的青石官道上，车水马龙，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将平日里的清静打破。
各府诰命夫人、千金小姐们，皆是盛装出席，锦衣华服，珠围翠绕，在成群丫鬟仆妇的精心簇拥下，娉娉婷婷地步入那气象恢弘的别院大门。
环佩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之声；少女们的娇声软语与夫人们的寒暄笑语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嗡嗡的喧阗。
空气中，名贵脂粉的馥郁香气、各色衣料熏染的淡香，与这山间寒梅的冷香奇妙地融合，构成了一种独属于顶级贵族社交场合的、既奢华又风雅的独特气息。
镇国公府的马车装饰并不过分张扬，但车壁上醒目的家族徽记和恰到好处的规制，依然彰显着其不凡的地位。
马车稳稳停在别院气派的大门前时，自然而然地引来了周围不少或明或暗的注目。
早有伶俐的仆役上前安置脚凳，打起车帘。
林氏率先扶着丫鬟的手下了车。
她今日身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缎面对襟长袄，下系同色系马面裙，披着深灰色貂皮斗篷，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成色极好的红宝石头面，雍容华贵，气度沉静从容，一下车便与相熟的几位夫人点头致意，举止得体。
紧接着，沈清韵也弯腰探身，款款下车。
她今日的装扮，显然是经过精心考量。
一身月白底绣淡碧色兰草纹样的交领襦裙，清新淡雅，外罩一件水红色缕金海棠纹的掐腰比甲，恰到好处地增添了几分少女的娇艳与喜庆，却不显俗丽。
发髻并未梳成过于繁复华丽的样式，而是简洁利落，衬得她脖颈修长。
耳上戴着一对莹润的珍珠耳珰，除此之外，发间仅簪了一支通体无瑕、雕成玉兰花苞形状的白玉簪子——那正是太子萧景珩年前所赠。
这身打扮，既不失高门贵女的体面，又透着一股书卷气的清雅，在珠光宝气的众多闺秀中，反而显得格外出尘，气质卓然。
她刚一站定，便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各种目光
——有纯粹好奇的，有带着欣赏的，有充满探究的，甚至，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几道来自年轻小姐方向的、不易察觉的嫉妒与比较。
最后下车的是沈清月。
她严格按照庶女的规矩，穿着料子和颜色都稍显次一等的湖蓝色绣缠枝纹襦裙，外罩一件半新的鹅黄色比甲，首饰也较为简单，只有一对银簪和一副普通的玉坠。
她始终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跟在嫡母和嫡姐身后半步的距离，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然而，那缩在宽大衣袖里、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紧握成拳的手，却暴露了她内心汹涌的不平与屈辱。
这是她被禁足两年后，第一次出现在如此重要且名流云集的社交场合，每一道有意无意扫过她的目光，都让她觉得像是一把无形的刻刀，在审视着她这个“罪妾之女”，让她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安王妃亲自在布置得典雅奢华的正厅迎客。
她年约四旬，保养得极好，面容白皙和善，言谈举止间既透着皇室宗妇天生的雍容气度，又不失亲和力。
见到林氏一行进来，她脸上立刻绽放出热情得体的笑容，亲自迎上前几步：
“国公夫人可算来了，真是让我这别院蓬荜生辉。还有两位标致可人的小姐，快请进，外面冷，里面暖和。”
“王妃娘娘设此佳宴，我等岂敢迟到？倒是劳娘娘久候了。”
林氏笑着上前见礼，言语周到。随即又侧身，示意沈清韵和沈清月上前拜见。
沈清韵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声音清越，言辞得体：“小女清韵，给王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仪态端庄，不卑不亢，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安王妃笑着伸手虚扶了一下，拉着沈清韵的手，仔细端详了片刻，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
“早就听闻镇国公府的嫡小姐才貌双全，是京中闺秀的翘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这沉稳的劲儿，真是招人喜欢。”
她又将目光转向略显局促的沈清月，也温和地笑了笑，勉励了几句：
“这便是府上二小姐吧？也是亭亭玉立，好模样。不必拘束，今日来的都是各家姐妹，随意些就好。”
并未因王氏之事而对她有丝毫轻慢或提及，显出其处事圆融、面面俱到。
寒暄过后，侍女引着她们前往宴会主场地——一座极为宽敞、四面皆嵌着巨大琉璃窗的暖阁花厅。
一踏入花厅，更是觉得暖香扑面，宾客如云。厅内布置极尽雅致，四周摆放着盛开的暖房花卉，当中设着数十张紫檀木小几，上面陈列着精美的茶具和各式细点。
已有不少先到的夫人小姐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交谈，衣香鬓影，笑语喧哗。
不少与林氏相熟或有意交好的勋贵官宦夫人见到她，纷纷上前打招呼。
而她们的目光，大多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了林氏身旁的沈清韵身上，赞语不绝于耳。
“国公夫人好福气，大小姐真是越来越出挑了。”
“这通身的气度，不愧是国公爷和夫人的嫡小姐。”
“听闻大小姐不仅持家有道，对经济之道也颇有见解，真是难得……”
沈清韵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对于长辈的夸赞，她微微颔首，谦逊回应，既不因赞誉而露出得意之色，也不怯场畏缩，应对自如，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让那些原本或许带着几分探究甚至挑剔意味的目光，也渐渐变成了真正的欣赏。
周婧柔早已到了，正和几个相熟的小姐说话，眼尖地看到沈清韵，立刻像只快乐的小鸟般挤了过来，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一旁相对安静的角落，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悄声道：
“清韵姐姐，你可算来了！我都等你好一会儿了。快瞧那边，”
她不着痕迹地用眼神示意花厅东南角一群衣着格外鲜艳华丽的小姐，
“那个被围在中间、穿着绯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的，就是吏部尚书家的赵静姝赵小姐，你瞧她今日这身行头，光是那苏绣的工料，听说就价值不菲，怕是攒了许久的心思呢。还有那边，柱子旁边那个，”
她又示意另一个方向，
“穿着杏子红骑射服、头发高高束起的，是威北将军府的孙婉莹孙小姐，你看见没？
她从刚才起就有点心不在焉，眼神老是往门口和通往男宾那边的回廊瞟，我猜啊，怕是等着哪位贵人出现呢……”
沈清韵顺着周婧柔的目光淡淡扫去。那赵小姐确实衣饰华丽非常，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正与几位家世相当的小姐言笑晏晏，但那双漂亮的眼眸，却不时状似无意地扫向花厅入口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而那位孙小姐，则是一身利落的骑射装束，身材高挑，眉宇间带着将门虎女特有的英气和几分毫不掩饰的傲气，站在那里自成一道风景，与周围柔美娇俏的闺秀们风格迥异。
“多谢妹妹提醒。”沈清韵收回目光，对周婧柔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并不十分在意这些暗中的比较与等待。
她寻了张靠近窗边、可以欣赏外面庭院景致的小几坐下，周婧柔自然在她身旁陪坐。
待到宾客几乎到齐，花厅内已是济济一堂。
安王妃在几位宗室王妃的陪伴下，走到主位前，说了几句热情洋溢又不失身份的开场白，无非是感谢诸位赏光莅临，今日春光正好，残梅亦有风味，请大家不必拘礼，尽情赏玩，品茗闲话云云。
随后，训练有素的侍女们便鱼贯而入，为各位宾客奉上热气腾腾的御前香茗和各色精巧异常的点心。
一旁早有备好的乐师，调试丝竹，奏起清雅舒缓的乐曲，更添气氛。
这暖阁花厅的一侧，连着更为宽敞的暖阁，巨大的琉璃隔扇门已然打开，宾客可以自由穿行。
暖阁外面，便是别院精心打理的大片梅林，虽已过盛期，但残梅映雪，疏影横斜，另有一番画意。
不少耐不住厅内热闹的年轻公子小姐们，已然三三两两聚到暖阁或外面的敞轩里，或假意品评挂在墙上的诗词画作，或结伴赏玩院中的梅枝雪景，或低声交谈，言笑晏晏。
气氛看似一片融洽和谐，但明眼人都能感受到，在这和乐的表象之下，暗藏着多少机锋与比较。
沈清韵与周婧柔饮了半盏茶，也起身走到暖阁边，凭栏而立，看着窗外那片沐浴在初春稀薄阳光下的萧疏梅景。
周婧柔正指着不远处一株形态奇崛的老梅，小声说着什么趣事。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带着几分英气和直率，却又明显缺乏委婉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打破了这小角落的宁静：
“这位……想必便是近来名满京城、才德兼备的镇国公府沈大小姐吧？果然是好风采，与众不同。”
沈清韵闻言，从容转身。
只见那位威北将军府的孙婉莹孙小姐，不知何时已带着两名同样作派利落、似是武将家出身的小姐走了过来，就站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
孙婉莹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沈清韵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那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挑战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