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破开靛青的晨幕,村中那条宽阔的的主道上已是人影攒动,竟比年节还要热闹几分。空气里浮动着鞭炮未散的硝火味、新蒸米糕的甜糯气,还有一股子压不住的、蒸腾的兴奋。
李家院子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实。李晚搀着奶奶李老太跨过自家门槛,目光扫过一张张堆满笑的脸庞:爷爷李老头穿上了崭新的靛蓝布衫,腰杆挺得笔直,皱纹里都蓄满了光;爹娘脸上是熬干了疲惫后纯粹的红光,脚步轻快得像是踩在云上;二叔二婶跟在后面,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喜悦,二婶张氏还不住地拿手肘轻轻碰着自家男人;侄儿小念安紧紧攥着大嫂含烟的衣角,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两位主角——他的叔叔李旺和李杰。
李旺穿着新裁的靛青襕衫,十岁的年纪,身量已见挺拔,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竭力维持着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只是微微抿着的嘴角泄露了一丝紧张。九岁的李杰则像只刚放出笼的小马驹,崭新的同款襕衫也裹不住那股子活泛劲儿,东张西望,小脸红扑扑的,时不时扯一下旁边哥哥的袖子,低声问着什么,惹得李旺无奈地瞥他一眼。
人群中央,老族长李太公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一身簇新的深褐色绸袍,银白的须发在晨光里根根分明。他清了清嗓子,那根拐杖轻轻往地上一顿,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嗡嗡的议论声霎时便低了下去,只余下无数热切的目光聚焦过来。
“吉时已到——” 老族长苍老却洪亮的声音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开——文——运——井!”
人群“哗”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几个青壮后生合力抬起一块沉重的青石板,露出村头那口老井黝黑的井口。井沿旁,早已备好了簇新的木桶和一只打磨得发亮的铜盆。李太公亲自执勺,从桶中舀起满满一瓢清冽的井水,高高举起。
“此水通幽明,润文心!”他声音肃穆,手腕一倾,晶莹的水线哗啦一声注入铜盆。紧接着,他又舀起一瓢,这次却是奋力向井口上方泼洒开去。无数清亮的水珠在初升的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如同碎玉般散落。
“文曲星耀,光耀李家门庭!” 老族长声若洪钟。
“文曲星耀!光耀李家门庭!” 无数个喉咙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浪几乎掀翻了村头的槐树梢。
李晚站在外围,清晰地看到那清亮的水珠溅落在井台湿润的青苔上,也仿佛溅落在她心上。这山呼海啸般的虔诚呐喊,竟让她有一刹那的恍惚。眼前狂热的脸庞、震耳欲聋的呼喊,倏地扭曲、淡去,变成了另一幅画面——窗明几净的教室,一排排小萝卜头仰着天真的脸,小手拍得通红,为她手中一张闪亮的星星贴纸欢呼:“李老师最棒!” 那掌声与此刻的呐喊在灵魂深处奇异地重叠、碰撞,让她心尖微微一颤,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这铺天盖地的荣耀,这足以改变一个家族命运的“星星”,其重量,岂是那薄薄的贴纸所能承载的万一?她下意识地看向人群中心的两个弟弟。李旺身形挺得更直,下颌微扬,小小的胸膛起伏着,努力承接这山呼的重量。李杰则被这巨大的声浪震得缩了缩脖子,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是纯粹的惊奇和一点点不知所措的茫然。
“跨——龙——门!” 老族长的声音再次响起,拉回了李晚的思绪。
人群再次移动,在井台不远处的空地上,赫然立起一座用新鲜翠竹和红绸精心扎成的拱门。竹骨坚韧,红绸如火,在晨风里轻轻招展,这便是象征鲤鱼化龙的“龙门”了。
“杰哥儿,旺哥儿,过龙门喽!” 有人高喊。
李杰早就按捺不住,一听召唤,像得了赦令的小鹿,欢呼一声,撒开腿就朝那红彤彤的拱门奔去。崭新的襕衫下摆被带得飘起,他不管不顾,几步冲到门下,奋力向上一蹦,小小的身影带着一股初生牛犊般的莽撞和欢喜,“嗖”地穿过了那象征意义非凡的“龙门”。
“好!” “跳得高,跃得远!” 人群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和喝彩。李杰落地站稳,回头得意地朝众人咧嘴一笑,小脸兴奋得通红,还用力挥了挥小拳头。
轮到李旺了。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奔跑,而是迈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近乎庄重的步伐,一步步稳稳地走向那红绸拱门。走到门下,他停下,整了整衣襟,然后才微微屈膝,沉稳地抬脚,跨步,整个身体从容不迫地穿过“龙门”。姿态端正,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
没有蹦跳,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喝彩声再次响起,比方才更多了几分由衷的赞叹。
穿过龙门,兄弟俩被引到老族长面前。李太公身边,一位族老捧着一个打开的小巧木盒,里面是艳如胭脂的朱砂膏。
“点朱砂,启慧根,开天光!” 老族长用苍老却稳定的手指,蘸取一点鲜红的朱砂。他先看向李旺。李旺立刻微微低下头,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晨光里投下小片阴影,小脸一派肃穆。老族长将那一点浓重的朱红,稳稳地点在了李旺光洁的眉心正中。一点红痣,衬着他沉静的面容,竟显出几分宝相庄严。
李杰也赶紧凑上前,依样闭上眼睛低下头。只是那眼皮还微微颤动着,泄露了主人的紧张。老族长的手指落下,同样的一点朱砂印在了李杰眉心。那点红落在李杰活泼跳脱的脸上,少了几分庄严,却多了几分灵动的喜气,像年画上的福娃娃。
“鸣——文——昌——鼓!” 鼓点骤起!
咚咚咚!咚咚咚!
村中那面蒙着厚厚牛皮、平时只在祭祖或年节才动用的巨大文昌鼓,此刻被两个赤膊的壮汉奋力擂响。鼓声沉雄厚重,如同大地的心跳,又似无形的洪流,一下,一下,震撼着脚下的土地,也撞击着每个人的胸腔。整整十二声,一声不多,一声不少,对应着科举征途的十二重关隘。鼓声停歇的瞬间,巨大的槐树枝头,无数洁白的槐花被震得簌簌飘落,如同下了一场温柔的雪,无声地覆盖在鼓面,覆盖在仰头看花的人们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