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余韵还在耳中嗡鸣,人群已自发地涌动起来。二叔李有才,二婶张氏,还有几个手脚麻利的婶娘,抬出了几个硕大的笸箩,里面堆满了刚出笼、还冒着热气的喜饼。那饼做得小巧精致,用模子压出“蟾宫折桂”、“魁星点斗”的图案,饼心点着一颗殷红的枣子。
“分喜饼喽!沾沾文气,家里小子都聪明!” 二婶张氏脸上笑开了花,声音嘹亮。
笸箩所到之处,立刻被无数热情的手淹没。大人小心地给自家孩子拿,孩子则踮着脚自己抢,喜气洋洋,笑语喧天。李杰眼疾手快,自己抓了两个塞进怀里,又踮着脚给挤在外围的小侄儿递过去一个,惹得小家伙咯咯直笑。
“挂灯!题额!” 老族长再次发话。
几个后生抬着两盏崭新的、蒙着洁白细纱的八角宫灯走来。灯架是上好的竹篾扎成,糊着透亮的素纱,此刻尚未题字,如同两块无瑕的白璧。
李太公亲自执笔。饱蘸浓墨的笔尖悬停在第一盏灯的素纱上,略一沉吟,笔走龙蛇:
“静水深流”。
四个筋骨铮铮的楷字落在灯纱上,墨色淋漓,沉稳内敛,如同山涧深潭。众人目光齐齐看向李旺,他小脸微红,对着那四个字,郑重地深深一揖。
笔锋一转,落向第二盏灯。墨迹游走,字迹明显飞扬灵动起来:
“清溪映月”。
活泼跳脱,带着一股子轻快流淌的意味。李杰看着这评语,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也学着哥哥李旺的样子作了个揖,只是动作快了些,显得有些毛躁。
两盏题了字的文灯,被高高挂在了李家大门两侧崭新的木制灯挑子上。素纱映墨,在晨风里轻轻摇曳,无声地宣告着这个农家小院今日的不同。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凉意。村中那片用作晒场兼戏台的宽敞空地上,早已摆满了从各家各户搬来的条凳、竹椅。喧天的锣鼓铙钹声猛地炸响,带着一种粗犷而原始的热力,宣告着“还村戏”的开场。
今日唱的,是乡间百演不厌的《吕蒙正风雪破窑记》。那扮演穷书生吕蒙正的戏子,穿着打满补丁的“富贵衣”(一种象征暂时落魄的戏服),在简陋的布景前瑟瑟发抖,唱腔悲凉婉转,诉说着寒窗的孤寂、世态的炎凉。当演到风雪夜,吕蒙正饥寒交迫,在破窑中捧读诗书,其妻刘月娥剪发换粮时,台下唏嘘一片,几个心软的妇人甚至撩起衣角拭泪。
李晚坐在家人中间,目光扫过爷爷紧锁的眉头,爹娘专注而感慨的神情,二叔二婶带着后怕的庆幸目光……最后,落在身侧两个弟弟身上。李旺看得极其认真,小拳头放在膝上,微微攥紧,唇线抿得笔直,仿佛从戏中那落魄书生的身影里,看到了某种沉重而必须背负的东西。李杰起初还新奇地东张西望,渐渐也被那悲切的唱腔吸引,小眉头皱着,当看到吕蒙正终于高中状元、扬眉吐气时,才跟着众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小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这戏,唱给新晋的秀才听,更是唱给全村人听。唱那功名路上的风刀霜剑,唱那寒门改命的千难万险,唱那终得云开月明的酣畅淋漓。戏里的悲欢,映着戏外的期许,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压在李晚的心上。她看到李旺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看到李杰虽笑着,眼神里也多了些懵懂的郑重。
戏至尾声,状元及第,衣锦还乡。锣鼓铙钹再次喧腾到顶点,在最高亢的唢呐声中,老族长李太公拄着拐杖,缓步走到了戏台中央。所有的喧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偌大的晒场瞬间鸦雀无声,只余下几百道目光聚焦在那位银发老人身上。
李太公没有立刻开口。他环视着台下那一张张被日头晒得黝黑、此刻却因激动而发亮的朴实面孔,目光最终落在前排李家众人身上,落在李旺和李杰那两张犹带稚气却已承载了家族希望的小脸上。
“各位乡亲!”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寂静,“今日,天佑我李家村,文星降于李家门庭!李旺、李杰,年虽幼冲,已通经义,得中秀才,此乃阖族之幸,亦是吾村百年文脉不绝之明证!”
他顿了顿,拐杖在地上轻轻一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加重了语气:“族有族规,祖有祖训!凡我李氏子弟,得中功名,光耀门楣者,当享族中供奉,以励后学!” 他微微侧身,朝着旁边侍立的一位族老示意。
那族老双手捧着一个暗红色的、略显陈旧的木匣,恭敬地走上前来。李太公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打开了匣盖。他并未直接取出里面的东西,而是用苍老的手指,缓缓抚过,仿佛在触碰一段尘封的历史。
“此乃,” 李太公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李家村北,清水河畔,上等水浇田……十亩!” 他小心翼翼地,从匣中捻出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颜色泛黄的纸张——那是地契。薄薄的纸张在他指尖,仿佛重若千钧。
“自今日始,此十亩良田,即为族中所赐‘秀才田’!供其束修膏火,砥砺学问!” 老族长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滚过全场。
“啊!” 李晚身旁的李老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猛地捂住了嘴,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身体微微发着抖。爷爷李老头的反应更加直接,他原本挺直的腰杆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张饱经风霜、刻满深深皱纹的脸庞剧烈地抖动起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接,那枯枝般的手却抖得不成样子,在空中徒劳地抓握了几下,最终只是死死地抓住了自己膝盖上的裤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冲出他干涩的眼眶,顺着他刀刻般的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裤子的褶皱里。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肩膀剧烈地耸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