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余温尚在指尖残留,陈小凡却已将自己重新投入符箓坊日复一日的运转中,仿佛昨夜那片刻的疯狂与决绝从未发生。只是,某些东西已然不同。他的眼神更沉静,步履更稳健,处理事务时,那份专注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像是在一遍遍确认自己昨夜勾勒的那些潦草线条,是否真的能在现实的墙壁上留下痕迹。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将那些“无用”的储备,一点点掺入日常的消耗里。订购朱砂时,会多要半成看似品相差、价格却低廉的“火尾砂”,混入其中;补充绘制岩甲符的辅料,会顺便捎带上一些性质温和、常用于稳定低阶阵法基础的“青玉粉”。量都不大,混杂在正常的耗材里,如同水滴汇入江河,不起眼,悄无声息。他甚至借着清理仓库的名义,将几个早已废弃、落满灰尘的陈旧木箱挪到了更隐蔽的角落,里面空空如也,但他知道,必要时,那里可以暂时藏下一些东西。
这些动作细微得如同蝴蝶振翅,连整日与他打交道的赵德柱都未曾察觉。老修士依旧为符纸的品质忧心,烟抽得更凶了。只有柳芸,在某次陈小凡将新到的一批混合了火尾砂的朱砂送到她案头时,抬起清冷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半息,比平时略长,但也仅此而已。她什么也没问,低下头,继续勾勒她那些精密而优美的符纹,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及笔下线条的走向重要。
陈小凡心里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又是一紧。柳芸师姐的沉默,不知是未曾察觉,还是……洞若观火,却选择了不言。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暗涌中滑过。秋风渐厉,卷着枯黄的落叶,拍打在符箓坊的门窗上,发出簌簌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坊市里的流言渐渐多了起来,关于联盟总部,关于某些大宗门对新兴势力的态度,关于资源争夺的暗潮……这些零碎的消息,经由往来客商和那些消息灵通的散修之口,飘进陈小凡的耳朵里。他默默听着,不动声色地筛选、拼凑,试图从中窥见那场风暴可能的轨迹。
他发现自己开始学会“听”。不仅仅是听话语本身,更是听话语背后的情绪,听那些闪烁其词间的真实意图。这是一种与锻打铁块、销售符箓截然不同的能力,需要的是耐心,是沉静,是对人心细微处的揣摩。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陈小凡正在前堂核对一批即将交付给烈风佣兵团的符箓,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短褂、面孔陌生的汉子快步走了进来,目光在堂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陈小凡身上。他压低了声音,语速很快:“可是青云符箓坊陈管事?”
陈小凡心中一动,放下手中的符箓,面上不动声色:“正是。阁下是?”
那汉子没有回答,而是迅速从怀里摸出一枚样式普通的玉简,塞到陈小凡手里,同时低声道:“有人托我将此物交给陆坊主,务必亲自交到他手上。”说完,不等陈小凡再问,他像是怕被什么追上一样,转身就混入了门外街道的人流中,眨眼消失不见。
陈小凡捏着那枚尚带着对方体温的玉简,入手冰凉,神识略一探查,便被一层简单的禁制阻挡。这禁制不强,但他没有尝试冲破。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某种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脊椎。
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穿过忙碌的前堂和后院,敲响了陆衍石屋的门。
“进来。”
陆衍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陈小凡推门而入,将玉简双手呈上:“坊主,刚才一个陌生人送来的,指名要亲自交给您。”
陆衍的目光从桌案上堆积的玉简和书册中抬起,落在那枚普通的玉简上,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问道:“来人什么样?说了什么?”
陈小凡仔细描述了那汉子的外貌和举止,复述了对方那两句话。
陆衍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陈小凡的心上。片刻后,他才伸出手,接过玉简。他的指尖触碰到玉简的瞬间,那层简单的禁制便如同冰雪消融般散去。
陆衍的神识沉入玉简,只过了数息,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但陈小凡却敏锐地察觉到,坊主周身那本就凝重的气息,瞬间又沉下去几分,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落定了。那是一种“果然来了”的确认,带着山雨欲来前最后的、死寂般的平静。
“知道了。”陆衍收回神识,将玉简随意放在桌上,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抬眼看向陈小凡,目光深邃,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你去吧。坊里……一切照旧。”
“是。”陈小凡垂首应道,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转身退出石屋,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回廊下,深秋的冷风穿透单薄的衣衫,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抬头看了看阴沉得仿佛要塌下来的天空,又回头望了望那扇紧闭的石门。
他不知道玉简里具体是什么,但他知道,那一定是风暴来临前,最后一道无声的惊雷。
一切照旧?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挺直了脊背,朝着前堂走去。
暗涌已至,黎明前的黑暗,才是最浓重的。
他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一切能抓住的东西,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撕裂天际的第一道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