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还缠在空气里,晨光已迫不及待地刺破灰鹞寨的阴霾,把稀薄的冷光泼进小院。地上的污渍被扫过,可青石缝里仍嵌着暗红,像凝固的血痂,默默记着昨夜的厮杀。
赵德柱天没亮就蹲在角落,手里攥着块粗布,反复擦着符箓坊带来的工具。铜制的符笔被磨得发亮,木盒的边角被蹭掉了毛,他动作慢却用力,像是要把昨夜沾在上面的恐惧,都一并擦进布纹里。
柳芸在侧屋打坐。她没再翻那些符纸,只是垂着眼,指尖掐着法诀,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稳。清冷的侧脸绷着,只有偶尔颤动的眼睫,泄露出还没完全平复的心绪。
陈小凡和两个伙计守在院门和屋角。手里的木棍被握得发烫,眼神里的慌乱淡了些,多了层经历过生死的沉凝。他们都知道,韩厉走了,事却没了。坊主那句“要见帮主”,是块砸进死水的巨石,涟漪才刚起头。
所有人都在等。等黑煞帮的回应,等下一场不知是福是祸的风波。
回应来得比预想中快。
日头刚爬过寨墙,把泥泞的街道照出些轮廓,院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不是夜袭时的轻手轻脚,是沉稳的、带着宣告意味的声响,一步一步,踩在泥水里,闷得像敲鼓。
陈小凡立刻贴在门缝上往外看。
韩厉回来了,可这次他没走在前面。他身前半步,走着个中年男人——不高,甚至有些瘦,穿件浆得发白的灰布衣,黝黑的脸上满是风霜,看着就像个常年扛活的寨民。
唯有那双眼睛,沉得像古井。
偶尔抬眼时,精光在眼底转一圈,又迅速收回去,却带着种久居人上的威势。他走在泥里,裤脚沾了泥点,却像走在平地上般从容,目光扫过小院的篱笆,最后落在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上,没带半分波澜。
陈小凡心里一紧。
是焦屠。黑煞帮的帮主,那个在西区能让小儿止哭的名字,竟以这样朴素的模样来了。他忙压低声音,往屋里喊:“坊主,人来了!是焦屠!”
陆衍闻声,神色没动。他伸手理了理青衫的衣襟——衣服还是干净的,没沾半点昨夜的血。他缓步走到院里,对赵德柱几人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守好岗位,别慌。随后,他抬手,推开了木门。
门外,焦屠的目光和陆衍的视线撞在一起。
没有剑拔弩张的对峙,没有虚情假意的寒暄。两人就这么看着,空气像被冻住,连风都停了。韩厉站在焦屠身后,手悄悄攥成拳,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放轻了。
“陆衍?”焦屠先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却像有穿透力,能钻过人的耳朵,直往心里去。
“焦帮主。”陆衍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道,“请进。”
焦屠没客气,抬脚跨过门槛。他走进院子,目光看似随意,却把每个角落都扫到了——草棚的木梁新钉过,门窗的缝隙里塞着布条,墙角的泥土是翻松的,主屋门口那两个年轻伙计,腰板挺得直,手却悄悄按在身后的木棍上。最后,他的视线在侧屋的门缝上停了瞬,那里,柳芸的衣角闪了下,又缩了回去。
“地方不错,清静。”焦屠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夸是贬。
陆衍引他往主屋走。屋里没什么东西,就几张粗糙的木凳,一块旧木板搭在石头上,权当桌子。灰尘被扫过,留下几道浅痕。
两人相对坐下。韩厉像尊雕像,沉默地站在焦屠身后,目光扫过屋内,没放过任何细节。
“焦帮主是爽快人,我也不绕弯子。”陆衍开门见山,“昨夜的事,帮主该知道了。是战是和,您一句话的事。”
焦屠看着他,古井般的脸上浮出丝淡笑,笑意却没到眼底:“陆小友更直接。不过,我得听听——战,怎么战?和,又怎么和?”
“战,简单。”陆衍的语气没起伏,像在说别人的事,“贵帮可以派人来,十个,二十个,或者您亲自来。我可能会死,但我保证,黑煞帮就算能拿下这里,也得伤筋动骨,从此在西区站不住脚。”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直刺焦屠:“而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您比我懂。那枚飞镖的主人,怕是正等着看我们两败俱伤。”
焦屠脸上的笑瞬间没了。
他的眼神沉了下去,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黑煞帮能在灰鹞寨活下来,靠的不是能打,是会看风向、会找平衡。一旦损了元气,周围盯着的势力,还有那神秘的“过江龙”,会立刻扑上来,把黑煞帮撕成碎片。
陆衍的话,戳中了他最疼的地方。
“至于和……”陆衍话锋一转,“大有可为。贵帮丢了三个好手,我能补回来,甚至能让黑煞帮,比现在强得多。”
“哦?”焦屠眉梢挑了下,眼里终于有了点兴趣,“怎么补?怎么强?”
“我会制符。”陆衍没绕关子,“不是青云宗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是能在灰鹞寨用的,能杀人、能保命的符。昨夜那种,只是最次的。”
他朝门口喊:“小凡,把东西拿过来。”
陈小凡立刻应了,从屋里抱出个木盒,快步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放着几张符纸——一张纹路奇怪,摸上去带着阴煞石的凉意;另一张是暗红色,纸面微微发颤,像裹着团没烧透的火。
“这张叫‘阴隐符’。”陆衍拿起那张凉的,指尖划过符纹,“激发后能扭光线、遮气息,不能完全隐身,但夜里或乱地方,炼气期的修士,很难发现你。”这是柳芸研究阴煞石时,意外捣鼓出来的。
“这张是‘爆炎符’。”他又指向那张红的,纸面的颤动更明显了,“威力还没稳住,可要是在小空间里炸了,炼气后期的修士,要么重伤,要么死。”这是赵德柱熬了几夜,失败了几十次,才弄出的“意外”。
焦屠和韩厉的目光,瞬间钉在了符纸上。
他们在底层杀了这么多年,太知道这两张符的用处了。阴隐符能躲巡查、能偷袭,爆炎符能破阵、能拼命——尤其是阴隐符,简直是为灰鹞寨的黑夜量身做的!
“这些……都是你做的?”焦屠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了点波动,像平静的湖面被投了颗石子。
“我出思路,我的同伴来做。”陆衍没抢功,语气坦然,“我们可以给黑煞帮供货,稳定供。价格,比你们从任何地方拿的都低。而且,只给你们一家。”
独家供应。
低价。
稳定。
这三个词,像重锤一样砸在焦屠心上。要是能拿到这种符,不仅能补上人手的亏空,帮里人的战斗力还能往上提一大截——以后再有人敢挑衅,就算面对那“过江龙”,黑煞帮也多了几分底气。
这不是和解,是机遇。能让黑煞帮脱胎换骨的机遇。
焦屠没说话。他手指在粗糙的木板上敲着,“笃、笃、笃”,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他心里在算账:陆衍的实力深不可测,潜力更吓人,抛出的诱饵够大,可跟这种神秘又危险的人合作,跟与虎谋皮没两样。
风险和机遇,像天平的两端,都压着砝码。
韩厉站在后面,也能感觉到帮主的犹豫。他忍不住低声劝:“帮主,这人来历不明,心思太深,咱们不能……”
“住口。”焦屠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像刀子一样盯着陆衍:“我怎么信你?怎么保证你没在符里动手脚?怎么保证你以后不会反过来,咬黑煞帮一口?”
陆衍迎着他的目光,没退半分:“信任是基础,但不是唯一。我们可以立契约,内容你定,保双方的利。至于反咬——”
他嘴角勾了下,那笑意没温度,只有绝对的自信:“焦帮主,我的目标,从来不是黑煞帮,也不是这西区。我们合作,是各取所需。你要符,要地盘稳;我要块跳板,要条去南疆其他地方的安全路。现阶段,我们没利益冲突,合作比打架,对谁都好。”
话很直,没半句虚的。把双方的算盘,都摊在桌面上,明明白白。
焦屠盯着陆衍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点虚伪,找出点动摇。可他看到的,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还有种远超年龄的通透——那是洞悉了世情的睿智,和藏不住的野心。
良久,焦屠敲桌子的手停了。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陆衍,声音沉得像铁块:“好。陆衍,我焦屠,就赌这一把!”
他伸出手,掌心满是老茧和伤疤,指关节上还有道没长好的疤,是早年厮杀时留下的:“合作,能谈。细节,让韩厉跟你定。但我有个条件——”
他的眼神骤然变狠,像被触了逆鳞的狼,杀意毫不掩饰地涌出来:“要是让我发现你做了对黑煞帮不利的事,就算拼光全帮的人,流干最后一滴血,我也必杀你!”
冰冷的气息裹住了屋子。站在旁边的陈小凡打了个寒颤,像突然掉进了冰窖,手里的木盒差点没抱住。
陆衍却没动。
他站起身,伸出手,指尖与焦屠的掌心重重相握。老茧蹭着老茧,力道都没松。
“成交。”
四个字,落地有声。
一场满是试探和博弈的谈判,在这一握之间,定了下来。灰鹞寨的格局,南疆深处的暗流,都因这个小院里的对话,悄悄转了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