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屠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小院里最后一丝凝滞的杀气也随之散去。破旧木门“吱呀”合拢,将院内的余悸与院外的未知,硬生生隔成两个世界。
赵德柱猛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后背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脊骨上冰凉。他颤抖着摸出烟杆,手指却不听使唤,烟丝撒了满手也没能点燃。陈小凡上前,默默递过火折子。橘色火苗跳跃间,赵德柱凑上去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烟雾滚过喉咙,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咳嗽,眼泪混着汗珠砸在青石板上。可这熟悉的呛味,总算让他找回了几分脚踏实地的实感。
两个年轻伙计直接瘫坐在地,脊背相抵,脸色惨白如纸。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没焐热,对未来的茫然已漫上眼底,像两汪蒙尘的水。
柳芸从侧屋走出,晨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琉璃般一碰就碎的脆弱。她没说话,只是静静走到陆衍身边,目光死死锁在他与焦屠相握过的那只手上,仿佛要从斑驳的纹路里,读出方才那场无声较量的余波。
“坊主,”陈小凡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我们……真要和黑煞帮合作?”
与虎谋皮的担忧,顺着话音落在脸上,藏都藏不住。
陆衍收回望向院门的目光,转向院内神色各异的众人。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比往日更深邃,像沉了夜的潭。
“不是合作,是利用。”
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每个字都掷在地上:“黑煞帮要我们的符箓稳固势力,应对威胁。我们要他们的渠道、信息,还有西区暂时的安宁。各取所需,互为屏障,仅此而已。”
他走到院子中央,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记住,在这里,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黑煞帮不可信,飞镖背后的势力更不可信。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手里攥着的‘价值’。”
他看向柳芸,语气沉了几分:“阴隐符和爆炎符的稳定性,三天内必须解决。我们要拿得出手的、能交易的成品。”
又转向赵德柱:“基础符箓的生产不能停。那是我们立足的根本,也是掩盖真实能力的烟雾。”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陈小凡身上:“小凡,你肩上的担子会更重。与黑煞帮的具体交接,由你负责。韩厉会派人联系,如何打交道、定价、保利益,这些,你要尽快学会。”
陈小凡心中一凛,沉甸甸的压力压在肩上,却有更汹涌的激动往上冲——那是被信任的滚烫。他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坚定:“是,坊主!我一定办好!”
接下来的几天,小院像被上了发条,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高速运转。
柳芸几乎没合过眼。她瘦了一圈,眼下的青黑像晕开的墨,可双眼却亮得惊人。侧屋里,废弃的符箓和石片堆得越来越高,有的还沾着未干的符液,泛着刺鼻的腥气。失败、调整、再失败、再调整……指尖被符笔磨出的茧子破了又结,她却像感受不到疼,只盯着符纸上跳动的灵光。
终于,有一天,她捏着两张符箓走出侧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陆衍,你看。”
陆衍接过,指尖触到符箓的瞬间,便感受到阴隐符里沉稳的能量——不再像之前那样飘忽不定,持续时间也长了近一倍。而爆炎符里的狂暴力量,竟被死死锁在符纹中央,只在边缘泄出一丝灼热的气浪。
“成了。”陆衍眼底闪过一丝微光。
柳芸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往后踉跄了半步,才扶住门框稳住身形。
另一边,赵德柱带着两个伙计,把所有精力都砸进了基础符箓的批量制作里。黑煞帮送来的材料堆在墙角,陈小凡也从外面换来了不少廉价的符纸和朱砂。加上柳芸优化过的符纹——去掉了复杂的增效纹路,只保留核心功能,制作起来快了不少。
青石板上,引火符、驱虫符一张张铺开,像撒了一地细碎的星光。虽然品质粗糙,能量波动也弱,但胜在数量可观、成本低廉。一沓沓码在角落里,渐渐堆成一座小山,散发着微弱却扎实的能量,像一道小小的城墙,守着这个小院的底气。
陈小凡则迎来了他最大的挑战。
韩厉派来的人叫“黑牙”,人如其名——一口黑黄的龅牙,说话时总忍不住舔嘴唇,眼神里的市侩和精明,像粘在身上的泥,甩都甩不掉。他显然得了韩厉的吩咐,没摆半分架子,脸上堆着笑,话里却全是试探,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
“陈小哥,”黑牙搓着手,目光扫过桌上的引火符,“这符效果是不错,但咱们需求量大啊,这价格……你看是不是还能再让让?”
陈小凡攥紧了手,指尖的冷汗浸湿了袖口。他牢记着陆衍“守住底线,灵活应对”的吩咐,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黑牙头目,这价格已是看在合作的份上。若是拿到外面,翻倍也难寻。况且,贵帮的弟兄,应该已经验过符箓的效果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街头摆摊的少年。面对黑牙的讨价还价,他开始学着分析对方的意图——黑煞帮不是缺这点灵石,是在试探他们的底线,看他们是不是好拿捏。
第一次交锋,陈小凡险险守住了价格。第二次,黑牙又提了“增加供货量”的要求,陈小凡却没立刻答应,只说“材料紧张,得等柳姑娘那边调配”。他故意透露出柳芸研制新符箓的“困难”,说“阴隐符要用到阴煞石,那东西难寻得很”,悄悄营造出“他们有技术,但产能有限、材料珍贵”的印象。
第三次见面,陈小凡甚至主动开口,用十张引火符,换了黑牙嘴里关于灰鹞寨北区的零碎信息——“那边最近来了伙外地人,看着像是做药材生意的,却总在夜里活动”。
每一次与黑牙周旋,都像在打一场没有硝烟的仗。陈小凡回去后总觉得累,喉咙干得发疼,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成长——对人心的把握,对局势的判断,都在这种高压下被一点点锤炼得锋利。
平静的日子,终究是短暂的。
这天下午,陈小凡刚送走黑牙——那家伙揣着新换的符箓,自以为占了便宜,哼着小调走了——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负责望风的年轻伙计就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脸白得像纸,声音发颤:“坊主!小凡哥!不好了!东头打起来了!是血狼团和一伙生人,抢地盘!动静特别大!韩厉带了好多人往那边去了!”
血狼团?
陆衍的目光骤然一凝。之前震慑韩厉时,他随口提过这个名字,没想到真的存在,还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事。
“知道和血狼团动手的是哪路人吗?”他沉声问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伙计使劲摇头:“不清楚!看着面生,但下手特别狠!不像寨子里的人!”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黑牙焦急的呼喊:“陈小哥!陈小哥在吗?快开门!有急事!”
陈小凡看向陆衍,见他微微颔首,才快步上前拉开院门。
门外的黑牙,脸上没了往日的市侩笑容,眉头拧成一团,语气急切:“陈小哥,陆坊主在吗?韩执事让我赶紧来传个话!”
“何事?”陆衍的声音从院内传来,平静却带着穿透力。
黑牙连忙对着院内拱手,语速飞快:“陆坊主!东头血狼团的地盘上,突然冒出来一伙硬茬!人数不多,但个个是好手,用的家伙和路子都邪门得很!血狼团快顶不住了!我们帮主担心那伙人是冲整个西区来的,已经带人过去压阵了!韩执事让我来问,您之前说的那种……能派上用场的新符箓,能不能先支应一些?价格好说!”
果然。
陆衍心中冷笑一声。冲突一爆发,黑煞帮立刻感受到了压力,对新符箓的需求,瞬间变得迫切起来。
他的脑子飞快转动:这是机会——进一步展示价值、加深与黑煞帮捆绑的机会。但也是风险——过早暴露底牌,可能会引来更多窥伺,甚至是陷阱。
他看了一眼柳芸所在的侧屋,那里还堆着刚制好的十几张新符箓。沉吟片刻,他对黑牙道:“新型符箓制作不易,存量有限。我可以先给五张阴隐符,三张爆炎符。”
黑牙的眼睛瞬间亮了,脸上露出狂喜:“够了!暂时够了!多谢陆坊主!”
“不过,”陆衍话锋一转,目光像刀一样落在黑牙脸上,“我要那伙人的详细情报。越详细越好。尤其是……他们身上,有没有特殊的标记。”
黑牙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明白!明白!我这就回去禀报韩执事!一有消息,立刻送来!”
陈小凡转身去取符箓,很快拿着一个布包走了出来。黑牙接过布包,紧紧攥在手里,像握着救命稻草,连声道谢后,转身就往巷口跑,脚步踉跄,却不敢有半分停留。
院门再次关上,小院里恢复了安静。但空气里的紧张感,却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压得人喘不过气。东头传来的隐约厮杀声,顺着风飘过来,仿佛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陈小凡走到陆衍身边,低声问道:“坊主,我们……”
陆衍望着东边的方向,目光幽深,像藏着无尽的算计:“乱局已起,谁都想在这浑水里摸鱼。我们的鱼饵,已经撒下去了。现在,就看能钓上什么来。”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几分,对陈小凡吩咐道:“去告诉柳芸和赵师傅,加快进度。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陈小凡心中一紧,用力点头,转身快步走向侧屋。他的脚步声在小院里回荡,与远处隐约的厮杀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敲响了前奏。
灰鹞寨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阴云汇聚,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砸下来。而这一次,被卷入漩涡中心的,不再仅仅是黑煞帮,还有他们这个刚刚在西区站稳脚跟的小小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