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三日,燕都内外,暗流涌动得几乎要破开平静的表象。
雪月阁的公告,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天下。前燕昭公主姬榆未死、雪月阁主真身、苍梧与雪月阁永世同盟——任何一个消息都足以震动朝野,三者齐发,不啻于在已然微澜的湖面投下巨石。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人人窃语。年长者唏嘘当年宫变惨烈,感慨公主命途多舛;年轻者惊叹雪月阁主竟有如此来历,更对其与苍梧君并肩的魄力心生敬畏。诸国使驿快马疾驰,信函如雪片般飞向各自国都。局势,在无声中重新洗牌。
翠微谷外,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雪月阁寒渊、冰魄二卫已然就位,他们身着特制冰绡软甲,气息冷冽沉凝,与竹林霜雪几乎融为一体,只偶尔眸光开阖间,泄出的冰寒锐气令人胆战。苍梧玄铁卫则封锁了外围要道,明岗暗哨,铁壁合围。燕昭方面,精锐的龙骧卫在十里外扎营,虽未近前,但巡弋的游骑与隐约的杀气,无不昭示着王权的意志。
谷内竹舍,却异样宁静。
姬黎在玉魂温养下,气息一日比一日平稳悠长,面容甚至恢复了些许血色,只是依旧沉睡。姬榆大半时间守在他床边,握着兄长微温的手,低声说着这些年的经历,那些惊心动魄的逃亡、刻骨铭心的仇恨、深入骨髓的孤寂,以及……命运重逢的复杂情愫。她声音很轻,像是说给兄长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进行一场漫长的告别与梳理。
君无双则坐镇外间,处理着雪月阁与苍梧同盟的诸多事宜。覃璃往来传递消息,沉稳依旧,只是看向内室方向的目光,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慨叹。有时君无双会走进内室,默默陪她坐一会儿,不言不语,只是将温热的茶点推到她手边,或是为她披上一件外袍。
他们之间,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与宁静悄然滋生。过往的遗憾与隔阂仍在,但在这风暴将临的时刻,彼此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慰藉与力量。
第三日清晨,天光未亮,姬黎的指尖,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直握着他手的姬榆瞬间察觉,心脏猛地一缩。“兄长?”她俯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床上的人,睫毛剧烈颤动,仿佛在挣扎着要冲破沉重的黑暗。许久,那双紧闭了八年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眼神起初是涣散而茫然的,映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如同迷途的稚子。慢慢地,焦距凝聚,落在了姬榆脸上。
那面容已然改变,清冷出尘,再无当年金枝玉叶的娇憨。但那双眼睛……清澈里带着历经沧桑的坚韧,眼底深处,那份独属于姬榆的执拗与温柔,却丝毫未变。
“阿……榆?”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几乎只是气音,却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泪水瞬间模糊了姬榆的视线。她用力点头,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握住兄长的手,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另一场易碎的梦。
姬黎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这陌生的竹舍,掠过她明显改变的面容与气质,最终落在她身后闻声而入、神情凝重的君无双身上,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痛楚。
“果然……是你。”他看向君无双,声音依旧微弱,却带了一丝复杂的释然,“你……找到她了。”
君无双走上前,在床边单膝蹲下,目光与姬黎平视,沉声道:“是,我找到她了。抱歉,来得太迟。”
姬黎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妹妹脸上,带着无尽的怜惜与疲惫。“这些年……苦了你了。”他顿了顿,似乎想抬起手摸摸她的头,却无力做到,只能手指微动,“父王……他……”
“我都知道了。”姬榆截断他的话,声音带着泪意,却异常坚定,“兄长,都过去了。那些恩怨是非,父辈的,我们的,一时难以厘清。你现在只需好好休养,其他的一切,交给我。”
姬黎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妹妹绝不会有的眼神。他心中剧痛,却也明白,时光与苦难,早已将她锻造得足以承担一切。他缓缓闭上眼,积蓄了许久的力气,才又睁开,看向君无双,近乎恳求:“护好……她。”
“我以性命起誓。”君无双的回答,斩钉截铁。
姬黎似乎松了口气,精神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玉魂虽定住了他的魂魄,接续了生机,但沉疴多年,此番清醒已是极限。他再次陷入昏睡,呼吸却比之前更加平稳扎实。
姬榆为他掖好被角,拭去眼角的泪,再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只有微红的眼眶泄露了方才的情绪激荡。
“他需要绝对静养,此地不宜久留。”她看向君无双,“雪月阁在极北之地有一处冰窟秘境,更适合玉魂与他休养,且易守难攻。我们必须尽快送他过去。”
君无双颔首:“玄铁卫可全程护送。但眼下,姬景昀的‘三日之期’已到,他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燕昭。”
话音刚落,覃璃快步而入,神色凝重:“公子,姬榆姑娘,燕昭王宫送来信函。”她呈上一封以火漆封缄、盖着燕昭王玺的信。
姬榆拆开,迅速浏览。信是姬景昀亲笔,措辞依旧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故人重逢的感慨,请姬榆携玉魂入宫一叙,言明“兄妹重逢,家国往事,宜当面厘清”。并“恳请”苍梧君与中山王同往,共商“边境安靖与玉魂归属”之事。信末提及,已在宫中设下“家宴”,只待贵客。
看似邀请,实为最后通牒。不入宫,便是心虚,便是挑衅王权,他便有理由动用更强硬的手段。入宫,则是龙潭虎穴,生死难料。
“他想在宫中摊牌。”君无双冷声道,“利用所谓的‘家国大义’和‘兄妹之情’,逼你就范,或至少,逼你做出承诺,交出玉魂,甚至……限制你的自由。”
“我知道。”姬榆将信笺置于烛火上,看它化为灰烬,“他既要‘叙旧’,我便去与他‘叙旧’。有些话,也确实该当面说清楚了。”
“我同你一起。”君无双没有丝毫犹豫。
“我也去。”苏子澈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他不知何时已到了谷中,就站在竹舍外,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青黑,显然这几日也未曾安枕。他目光复杂地看了姬榆一眼,又迅速垂下,“此事关乎中山与燕昭盟约,我无法置身事外。”这理由冠冕堂皇,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勉强与挣扎。
姬榆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恨意,也无温情,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有些关联的陌生人。“随你。”她淡淡应了两个字,便不再看他,转身对君无双道,“安排人手,秘密护送兄长北上。我们午后入宫。”
苏子澈被她那目光刺得心口一缩,仿佛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无情碾碎。他默然退开,身影显得格外寥落。
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数骑玄铁卫的护卫下,悄然驶出翠微谷,向北而去。车内,昏迷的姬黎被妥善安置,由覃璃亲自护送,前往极北秘境。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队更为显眼的仪仗自谷中出发,向着燕昭王宫方向行去。姬榆换上了一身正式的雪月阁主服饰,月白为底,银线绣着冰雪纹路,外罩素纱,清冷尊贵。君无双玄衣王服,气度沉凝。苏子澈亦是一身中山王袍,神色肃穆。
王宫,沉影殿。
此处并非举行大朝会的正殿,而是更为私密的偏殿,常用于接待贵宾或举行家宴。殿内陈设华美而不失雅致,此刻灯火通明,宫人垂首侍立,寂静无声。
姬景昀独坐主位,身着常服,手中把玩着一只玉杯,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真的只是在等待久别的亲人。
脚步声响起。
姬榆当先步入,君无双落后半步,苏子澈再后。三人步入殿中,光线勾勒出他们截然不同的身形与气场。
姬景昀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姬榆脸上。他凝视着她,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她所有的伪装,看到骨血深处。半晌,他缓缓起身,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真切、甚至带着几分激动与感慨的笑容。
“榆妹,”他唤道,声音里有刻意压制的微颤,“这么多年了……孤,一直以为你已不在人世。苍天有眼,祖宗庇佑,竟让你我兄妹还有重逢之日!”他向前几步,似乎想要如幼时那般亲近,却在看到姬榆眼中冰封般的冷漠与君无双隐隐的戒备时,适时停住了脚步,笑容里染上一丝恰到好处的伤怀与无奈。
姬榆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心中无悲无喜。待他话音落下,她才开口,声音清越,回荡在寂静的殿中:“陛下厚意,姬榆心领。只是,‘榆妹’之称,早在数年前宫城大火之时,便已随旧日种种,一并焚毁了。今日站在这里的,是雪月阁主,宋倾芜,亦是前燕昭公主姬榆——回来讨一个公道,也做一个了断的姬榆。”
她直接撕开了温情脉脉的假面,将血淋淋的“前朝公主”与“了断”摆在了台面上。
姬景昀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眼底那层温和的伪装褪去,露出属于铁血君王的深沉与锐利。他坐回主位,目光扫过君无双与苏子澈,最后回到姬榆身上。
“了断?”他轻轻重复,“榆妹……不,姬榆。你想如何了断?是想要回你父王的江山?还是想要孤这个‘弑君篡位’之人的性命?”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直指核心。
殿内空气瞬间紧绷。
苏子澈脸色更加苍白,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君无双则微微踏前半步,无形中与姬榆形成并肩之势,目光沉静地迎向姬景昀。
姬榆却笑了,那笑容清浅,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漠与悲悯。“陛下以为,我今日前来,是为了复仇?为了那沾满至亲鲜血、浸透无辜亡魂的冰冷王座?”
她摇了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缓缓扫过殿中诸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父亲与你父亲之间的恩怨,是非曲直,如今或许只有逝者自知。但燕昭宫变,百姓流离,将士枉死,这是不争的事实。你以复仇之名起兵,杀伐决断,踏着无数尸骨登上王位,这也是事实。”
“我不否认对你的恨。这恨,源于你毁了我的家,杀了我视若亲长的宫人,让我的兄长沉睡了多年!”她的声音陡然转厉,眼中寒光迸射,但旋即又化为深沉的疲惫与决绝,“但我更恨的,是这冤冤相报、永无休止的循环!是这为了权位、私仇,便可将天下苍生置于水火的不仁!”
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今日我来,不是要取代你,也不是要杀你。那毫无意义,只会让燕昭再次陷入动荡,让仇恨的种子延续到下一代。”
“我要的了断,是——以此身为界,终结这延续了两代人的血仇!”
“从今日起,我姬榆,以雪月阁主之名公告天下:放弃对燕昭王位的一切宣称与诉求。过往仇怨,在我兄长苏醒、玉魂归还之后,一笔勾销!”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连君无双都微微动容,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震撼与疼惜。他知她决绝,却未想到她竟能放下得如此彻底,如此……惨烈。这是将她自己八年来支撑的信念、忍受的痛苦,亲手碾碎,只为换取一个可能的、脆弱的和平。
苏子澈更是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放弃王位宣称?勾销仇怨?那他所做的一切,他的愧疚,他的挣扎,又算什么?
姬景昀瞳孔骤缩,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流露出深深的错愕与审视。他死死盯着姬榆,仿佛要分辨她话语中的真假。
“当然,”姬榆话锋一转,眼神如冰刃般射向姬景昀,“我的放弃,是有条件的。”
“第一,昭告天下,澄清我父王与你父王当年之事,还原部分真相。不必为你父王‘正名’,但至少,不该让我父王背负所有污名,让后世以为他是不仁不义的弑弟之徒。”这是为父亲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第二,善待燕昭百姓,善待姬氏旧臣中无辜者。你既坐了这王位,便需担起君王之责。若你治国无道,残民以逞,雪月阁与苍梧同盟,绝不坐视!”这是警告,也是底线。
“第三,”她的目光掠过脸色苍白的苏子澈,声音更冷了几分,“中山与燕昭之事,我无意插手。但若有人想借‘旧谊’或‘胁迫’,再行不义之事,搅动天下风云,我必倾雪月阁之力,与其周旋到底!”
三条条件,条条清晰,既有让步,也有锋芒。她将个人仇怨,上升到了天下道义与苍生福祉的层面。
姬景昀沉默了很久。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几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若孤……不答应呢?”
姬榆迎上他的目光,毫无惧色:“那今日,便是你我,以及燕昭与雪月阁、苍梧彻底决裂之时。陛下尽可以‘前朝余孽,妖言惑众’之名发兵围剿。但请陛下想清楚,”
她微微抬首,周身忽然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空灵而浩渺的气息,仿佛与这殿宇、与这天地间的冰雪霜寒融为一体,声音也缥缈了几分:
“雪月阁传承千年,底蕴并非陛下所能尽知。我既能唤醒沉睡的玉魂,能让‘寒渊’‘冰魄’听令,自然也还有……陛下不愿见到的手段。届时,燕昭是否承受得起这代价,苍生是否承受得起这劫难,便非我能预料了。”
这不是威胁,而是陈述事实。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
姬景昀的脸色终于变了变。他深知雪月阁神秘,更亲眼见过她唤醒玉魂、震慑姜玦的手段。若她真不惜一切代价……
他的目光又扫向一直沉默但姿态鲜明的君无双。苍梧国力强盛,君无双用兵如神,若此时与苍梧交恶,燕昭绝无胜算。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态度暧昧、心神不属的苏子澈。
良久,姬景昀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那口气中充满了疲惫、无奈,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
他站起身,走到姬榆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审视,有评估,最终,化为一种奇异的、近乎敬佩的慨叹。
“你……比孤想的,更通透,也更……狠。”他苦笑着摇头,“对自己狠,对仇怨也狠。放下,有时比拿起更难。”
他后退一步,整了整衣袖,神色恢复了君王的庄重,朗声道:
“准。”
“孤答应你的条件。会择日颁布诏书,厘清部分旧事。善待百姓与旧臣,本是君王本分。至于中山……”他瞥了一眼苏子澈,“燕昭与中山之盟,系于两国之利,而非旧日私谊,燕昭不会胁迫盟友。”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姬榆,“玉魂必须归还。此物关乎燕昭宗庙气运,不容有失。你兄长既已无性命之忧,玉魂便不该久留于外。”
姬榆点头:“可以。待我确认兄长在极北秘境安顿妥当,玉魂自会奉还。”
一场看似一触即发的风暴,竟以这样一种近乎“和解”的方式,暂告段落。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表面。裂痕已深,信任全无。姬景昀的“答应”有多少真心实意,姬榆的“放下”又有多少无奈的成分,唯有时间知晓。
但至少,一个更激烈、更血腥的冲突,被暂时遏制了。
姬榆朝着姬景昀,按照雪月阁主的礼仪,微微欠身:“既如此,告辞。”
她转身,向殿外走去,背影挺直,决绝而孤独。
君无双紧随其后,经过姬景昀身边时,略一颔首,目光深沉,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子澈站在原地,看着姬榆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又看看神色莫辨的姬景昀,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将他吞噬。他仿佛一个局外人,目睹了一场自己既无资格参与、也无能力改变的决断。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对着姬景昀拱了拱手,声音低哑:“告辞。”然后,逃也似的,追着那两道身影,离开了沉影殿。
殿内,重归寂静。
姬景昀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沉凝下来,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缓缓坐回主位,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了断?一笔勾销?”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姬榆,我的好堂妹,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有些棋,一旦开始,便没有中途退出的道理。尤其是……当你拥有了足以动摇棋盘的力量时。”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眼神投向殿外沉沉的暮色。
“这天下,这人心,岂是你说放下,便能放下的?”
“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