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我和蓉蓉、玉琴再次踏上前往铜梁村的路，三辆老式自行车在乡道上哐当哐当地响。阳光正好，树影斑驳，耳边是车轮碾压砂石的声音。
“玉琴，你是不知道，去年我和蓉蓉来这儿的时候，这村的人可没有石羊村好相处。”我骑在最前面，一边调着车把，一边回头冲玉琴讲述去年的种种。
“没事，我之前下乡的时候也碰到过不少闭塞的村子。那种把我们当骗子看的人，不在少数。”玉琴语气依旧不紧不慢，倒像是见怪不怪了。
我笑了笑，对外冷内热的廖婆婆，心里有些佩服。
其实我对铜梁村的印象并不好，若不是惦记那对祖祖，我甚至不太想再来这里。
但想到今天一定能再见到他们，心头就像晒进了一缕阳光，蹬车的力气也更足了。
“你今天骑得特别带劲啊！”蓉蓉骑上来，和我并肩。她看了我一眼，嘴角扬起，“是不是想到等会儿又能吃我妈做的酸萝卜？”
“别说，还真有点馋。”我咧嘴一笑，“快点讲完吧，我等着开饭呢！”
“哎呀，我上次错过你妈做饭，这次可不能再错。”玉琴在后头喊了一声。
“都来都来！”蓉蓉笑着朝她招手，“我爸妈知道你们来，肯定高兴得不得了！”
我们仨在乡道上一边骑车一边打趣，像是三个放学路上说笑的女学生。
偶尔路边传来小孩儿的叫声，狗追着鸡一路狂吠，路边槐花香混着泥土味，田野安静，风吹过来的都是夏天的味道。
“玉琴，你今天讲的时候要加油啊。”我转头看她，一本正经地叮嘱。
这次的宣讲就交给她和蓉蓉了。之后我和蓉蓉去到卫生组开展工作，宣传组肯定需要人接我们的班。
她愣了一下，点头认真回应：“放心，我努力做到最好。”
可说完后，她眉头皱了皱，“对了，我还一直想问你，‘加油’到底是啥意思？跟真去打油有关系？”
我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大笑出声。
“哎，你想想，炒菜的时候油一热，菜一放进去，‘哗啦’地炸开，是不是又香又有劲？”
“你是说人得像热油锅一样热血沸腾？”玉琴眨巴着眼，一脸“将信将疑”。
“差不多吧！有动静，有干劲！”我胡诌得顺溜。
蓉蓉在旁边听得咯咯直笑，差点骑歪了车：“你这个解释真够味儿的。”
几声笑语之后，我们终于到了铜梁村。
村口还是老样子，坑洼的泥地连一块平整石板都难找。低矮的砖房仿佛一年都没动过一块瓦。
村民们已经在屋子里聚集了，早就等着我们的光临。
很快，我们三人便站上了铜梁村的讲台。台下坐着三排人，许多脸庞我并不陌生，但气氛依旧比石羊村拘谨些。
好在第一排正中，便是两位祖祖，精神矍铄，冲我们笑着鼓掌，让我顿时心里踏实不少。
“让我们欢迎来自城关镇的三位同志：郭蓉蓉、何小棠、廖玉琴同志！”村长在一旁高声介绍，话音一落，掌声稀稀落落，却不失礼貌。
蓉蓉走上前，先是朝大家鞠了一躬，声音稳重清亮：“大家好，我是郭蓉蓉，去年我来过这儿，今天很高兴能再次见到大家。这次，我们不光是来宣讲的，更是来带来一条大消息——”
她顿了顿，环视了一圈台下，声音抬高了些：“我和小棠前不久刚从成都回来，参加了华西医院组织的精神卫生会议。会议上通过了一项重要决策：华西医院将正式成立‘精神病教研室’，这意味着，精神疾病终于被列为一种‘可以治疗的病’，而不是什么‘疯病’。”
话音一落，底下炸开了锅。
“华西？那可是大医院啊！”
“教研室？就是说这是病，能研究，能治喽？”
“我还以为那就是疯了，没救了……”
“她们本事真不小，居然能去华西开会？”
蓉蓉站在讲台上，不疾不徐，声音笃定：“大家可能还记得，去年我说过，精神病不是命硬、不是鬼附身，更不是谁作孽的报应——而是病，是身体和心理出现了紊乱，就像发烧一样。不是疯子，是病人。”
这几个字一出口，许多人眼中闪过短暂的惊讶，继而露出思索的神情。
玉琴走上前接着说道：“我知道大家对这个‘心理病’听着更陌生。但其实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症状：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莫名其妙发火、对啥都没兴趣，甚至常常心口堵得慌。这些不一定是‘大病’，但也说明我们心理出现了负担。咱们城关镇卫生所现在开设了心理咨询室，来之前提前预约，每次四十五分钟。”
有村民皱着眉头问：“什么叫‘预约’？”
玉琴看了眼我，随即说道：“预约就是先跟我们登记个时间，到时候直接骑车来就行，不用排队、不用等，方便你也方便我们。小棠同志是我们的心理治疗师，一会儿大家可以先和她登记，我们这儿有个问卷调查，看看你适不适合做心理咨询。”
“那这得花多少钱啊？”
玉琴笑着回答：“我们是公费项目，现在心理咨询暂时是免费的，后期如果有收费，我们也会提前告诉大家。”
蓉蓉点头补充：“如果你家里有人症状比较严重，比如会砸东西、喊叫、自残，我们建议你们尽早联系城关镇卫生所，由我来进行初步评估。必要的话，我们会联系上级医院，比如县医院、华西，做更专业的治疗。”
“那……我婶婶老说她耳朵边有声音，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幻听’？时不时的说一些胡话。”一位大伯小声问。
“有可能！”蓉蓉点点头，“这就是典型的表现之一。但不用怕，像这种情况，我们现在有药物可以控制，比如氯丙嗪，也叫‘冬眠灵’，能让人冷静下来、不再激动。严重的，我们还会使用中西医结合的治疗方式。关键是，你们不要躲、不要怕，要说出来。”
“不是疯子，是病人……”有人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宣讲会结束时，原本坐得笔直拘谨的村民们却不愿起身，围在我们三人身边，问了好多问题。
有的递来包着麦芽糖的手帕，有的塞给我一个纸包：“讲得真中听，都是知识分子啊，都听你们的。”
我抬眼往台下看去，祖祖们正一脸骄傲地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