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周开始了,也是心理治疗“预约制”正式施行的第一天。
一大早,我便从床上爬起来,屋里堆满了昨天祖祖们塞给我们的土产。
昨天离开前,祖祖们就一人塞我们一袋子——红薯、山芋、大白菜、玉米、南瓜、萝卜、芋头、鸡蛋,连几个破旧的蒲包都被装得鼓鼓囊囊。
我和蓉蓉、玉琴三人的自行车后座早就放不下了,最终还是靠几根麻绳把那些蔬菜牢牢绑在车架上,骑回来的路上直响哐当。
我洗了把脸,提着搪瓷洗漱盆从院里出来,经过蓉蓉家门口,不由得停了下脚步。
门口关了,门口晒着刚洗的白纱巾,风吹得一角在空中摇曳。
“怕是今天见不到她了。”我心里想着。
她今天排了满满一日的日程:三个重症精神病人的回访、两个疑似新患者的家访。天还没亮她就出发了,说是一趟要翻两个山沟。
我也不能闲着,几口吃完早饭,拎上随身的笔记和表格,骑上车便往卫生所去。
所长腾出了一楼拐角的小房间,给我当作心理治疗室。
这原是个堆杂物的库房,昨儿才把破桌椅、废棉絮清理干净,可屋里空荡荡的,一张劣质木桌,两把歪歪扭扭的靠背椅,再无其他。
这模样,别说心理治疗,怕是连坐着吃顿饭都让人压抑。
我蹲下身子刚要搬桌子,忽听得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小棠,我来帮忙啦!”
我抬头一看,是玉琴来了,头发扎成短马尾,穿着洗得泛白的蓝布上衣,手里还拎着一包旧报纸和一盆绿萝。
我找她来帮忙。
“你来得正好,”我笑着起身,“这地方得大改造。”
“告诉我该怎么做?”玉琴利索地放下麻布包,撸起袖子就准备开干。
我和她先把桌椅移到窗边,窗台上的窗户框子还有点斜,我踩着椅子调了调卡榫,让阳光能斜斜地照进来。
玉琴翻出她带来的绿萝和吊兰,一盆摆在桌角,一盆搁在窗台,瞬间这间灰扑扑的小屋就多了点生气。
我又从隔壁仓房找来一个退役的木衣架,擦干净后挂上几条淡粉色的旧桌布,是从妇幼保健那边借来的,虽然洗得发旧,但花边还算整齐。
我们把桌布盖在桌上,旁边摆上一个搪瓷糖果盒——里面是蓉蓉提前准备的糖果,有水果片糖、奶糖和一小撮陈皮糖,都是这个年代的稀罕物。
“这个糖果盒放这,可这有格调。”她眨眨眼,“简直算是特别待遇了。”
“待会儿病人一进来,一口糖含嘴里,起码心情就能好一点。”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她带来的几张《四川日报》《人民卫生》裁成整齐的几页,贴在墙边空白处,一边贴一边说:“这些字,能让人觉得这里不只是病号来看病的地方,而是能学到东西的地方。”
“你这脑袋怎么长的?又实用又好看。”玉琴一边笑,一边从我手里接过剪刀,“你读的书到底有几箩筐?总有我没听过的新点子。”
我弯腰调了调桌子的位置:“没那么多。只是想着,有人来这里,本来就心里不痛快,环境再压抑,就更难开口了。”
“现在这屋子,反倒让我想坐下来说说话了。”玉琴拍了拍椅子,“我都快认不出这是我们所的杂物间了。”
“你之后没宣讲任务的时候,其实可以常来这里坐一坐。听一听,学一学。”我抬头看了她一眼。
反正我不一定能留很久,这地方总得有人接手。
我心里想着,又低下头去,把新铺上的桌布抻平,边角压了几颗糖,生怕被风吹起。
玉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边在窗台边抚平绿萝的叶子,一边若有似无地说:“哎,你和蓉蓉最近估计都要开始忙了。”
“是啊,”我叹了口气,手上还在擦着椅子的边角,“她有一堆回访和新病人,我这边预约也开始排起来了。咱仨以后恐怕不常能凑到一块了。”
“也是。”玉琴轻轻应着,声音有点低,“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像上次那样……一块出去。”
“哪次?”我停下动作,转头看她。
“就是上次去林凤镇啊。”她嘴角带着一丝回忆的笑意,“咱们仨在她姐姐家打地铺,还记得吗?还有和舒云霆、张熙臣一起骑车、在蓉蓉姐姐家吃饭。”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是啊,那个晚上真的很值得怀念啊。”
玉琴也笑了,笑着笑着,却突然没说话,只是低头把一盆小葱往里推了推,耳尖悄悄红了。
我一愣,眼角余光瞥见她微微红着的脸。
“不对啊,你怎么突然提起那俩人?”我故意调侃道,“你这语气……是在想谁呀?”
我凑近她,笑着挑了挑眉,半玩笑地问:“你该不会是……喜欢舒云霆吧?”
果然,她动作一僵,猛地转头看我,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又强撑着摆摆手:“别瞎说,他……他不是喜欢你吗?”
我听了差点没笑出声,连忙摆手:“我?我和他哪有那回事。你放心吧,我跟他总共没见过几面,他也不算了解我。”
玉琴低头笑了,声音也放软了几分:“我也没见过他几次。可这几次的相处下来,我觉得他挺……挺可靠的。”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一软。
“我觉得你比我合适。”我认真地说,“他话多、大大咧咧的,这种人,就该找你这种心细、耐心、话也不多但做事不乱的人。比起我那种一急就冲的人,肯定跟你过日子踏实得多。”
玉琴没回应,只是抿着嘴轻轻笑了一下。
我这才意识到,难不成,廖婆婆和舒爷爷这对,也是女追男?
我看着她安静的侧脸,忽然在心里下了个小小的决定——
——外公外婆这对,舒爷爷和廖婆婆那对,我一定得偷偷帮一把。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紧接着一道略显拘谨的声音响起:“小棠同志,我是赵三术,预约了今儿早上九点的心理治疗。”
我赶忙起身应声:“快请进吧,赵同志。”
他的名字我早已牢记在心——今天的六位预约者,我昨晚就一一默背过。
赵三术推门而入,穿着一件泛白的中山装,手里还攥着一顶褪了色的灰呢帽子,脚步略显迟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
玉琴看见他进来,立刻识趣地笑着点头,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把门顺手带上。
我笑着请他落座,同时从拿出一颗用牛皮纸包着的奶糖递给他:“先吃颗糖,放松一下,不紧张。咱们就随便聊聊,不打针不吃药。”
赵三术接过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何同志,我、我这人不大爱说话,不过、不过我试试看吧。”
“没关系,慢慢来。”我点点头,把记录本轻轻翻开,“您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